第34章 皇帝离宫
晏清是听扶缨提起,说是慈懿太后正在为清和县主挑选夫婿。
“若是有合适的,想来慈懿太后便会下懿旨赐婚了,咱们大虞历来公主才凤台选婿呢,”扶缨议论道,“清和县主还真是风光,说到底,还是江先生面子大。”
“这也没什么,”晏清淡淡道,“陛下跟清和县主亲近,这两年两个人同亲姐弟一般,咱们陛下的面子难道还不大?”
陛下对清和县主的看重众人皆知,又是首辅大人的妻妹,朝中想要攀上这门亲事的人如过江之鲫,当然也有那么一些看重门第的,觉得薛家的家门上不得台面,因而避之不及,可到底还是前者居多。
曹定真对这件事还真颇为上心,一则是清和一直在她跟前儿走动,又常常陪伴赵元,也有了感情。
二则上半年里曹昱被革了职,曹家没了主心骨,曹家其余那些子弟在朝中虽职位都不低,却再没掌什么实权。她如今又要避嫌,曹家少不得还需首辅大人帮衬。
京中子弟爱马球、蹴鞠等,西苑里就有京中最好的一块马场,有一坊地之大,又以油注地,平整如削,四周的围栏高耸,旌旗招展,是历朝皇子与宗亲们打马球最爱去的地方,如今南班子弟们便常常在西苑的马球场上赛球。
马场四周设有看棚,中间的那座佛阁为主看台,多数时候佛阁是空置的.可近来这些时候,却总能看到慈懿太后携清和县主驾临的身影,两侧的绣棚里都是京中的世家贵女,远远看到薛时英前来,明面上恭敬有礼,心里多是不忿。
而场上的宗亲子弟,见慈懿太后来了,少不得要打起精神来好生表现一番,赛场上你争我夺,倒是十足的看头。
马场的那些宗亲子弟们,个个身手不凡,总能引得绣棚里那些小姐们翘首以望,可无论赛场上有多精彩,薛时英神情都是淡淡的,她的目光每次都只匆匆扫过众人,从不在任何人的身上多停留过。
曹定真的贴身侍女闻莺,私底下也叹道:“奴婢瞧着,场上那些公子们,怕是没一个入了清和县主的眼呢!”
曹定真平日里对薛时英的疼爱也不是假的,她知道这丫头谁都看不上,倒也不生气,只叹道:“哀家本想寻一个她中意的,看来只能哀家替她做主了。”
婚姻之事,本就是父母之命,媒妁之言。
这厢曹太后还在为薛时英的婚事头疼,江府却传来消息,说是清和县主病了,起初还以为是小病症,到后头,竟到了起不来床的地步。
曹太后遣了太医前去看诊,又让她安心养病。
没几日,陈敏却急匆匆赶到了晏清的仁寿宫里。
“什么?!”晏清听了他的禀报后惊愕地站起来,“你说陛下不见了?”
“陛下特意避开了师父,带了两个小黄门,又给御前当值的人留了口谕,说是要出宫办事,不许声张。”
其实赵元还说了句话,他说:“不许声张,若给慈懿太后知道,要你们的狗命!”
这话陈敏不敢跟晏清说,只焦急地道:“师父已经遣人出宫去寻了,可偌大的帝京,且得找呢……这样的大事师父也不敢擅专,若叫慈懿太后知道,怕后头会责罚陛下,是以来向太后您请旨,此事当如何处置?”
晏清在原地来回踱着步,这会儿急得额上的汗都出来了,张芳既然已经知道,定然已下令让锦衣卫出动了,可如陈敏所言,偌大的帝京,又不知赵元会去什么方向。
“去,”她停下身,对着陈敏吩咐道,“把首辅大人宣来。”
自从瑶华宫那晚之后,她再未与他见过,文德殿议事向来也隔着帷帘,从没望向过他一眼。
晏清不想见他,可这会儿,实在是没办法了。
赵元一行人到的是江府的后门,来开门的是江府的下人,见一个陌生的少年说要找小姐,冷着脸便轰他们走。
赵元从怀里掏出一块玉牌,下头的小篆落着司礼监,那下人识字,看到那玉牌是宫里之物,忙进去通传,过了一会儿,便折了回来请他们进府。
那下人是听了薛时英的吩咐,将几人直接领导她的院子里。赵元一进那月门,就见薛时英在廊下候着自己。
见他走来,薛时英正要向他行礼,他一把上前去把她搀住,他身量长得快,与薛时英相对站着,与她已是一般高了。
他悄声道:“这是微服来的,别声张,这些虚礼就免了。”
为防被府上的人识破他的身份,薛时英才让那下人直接将人领到自己的院中,如今只能请他去正屋里,把她身边的下人都遣了下去,只留他带来的两个黄门。
“陛下你要吓死我……”她低声道。
“朕听说你病了,又病得重,不放心就想亲自来看看,”进了屋他也不落座,就仔细地打量她的面色,皱着眉道,“怎么母后遣了太医来也没甚用处?”
薛时英却笑了笑,虚弱地答:“臣女病着更好,若病个一年半载的,就更好了……”
她虽这样说,可哪里真能病一年半载,这入秋的天,她拿凉水浸身,才能如愿生这么一场病,可这风寒之症,总归是会好的。
赵元与她,再熟稔不过,她心中所想,赵元也能揣度一二,他更不傻,听她这样说,虽然不知道这病就是她自己弄的,却也猜到她在借病躲着什么,于是便问道:“阿姐,你是不是……不想慈懿太后为你赐婚?”
薛时英并非真正的皇族,县主的名头在宗亲里算不上什么,起初赵元叫她“阿姐”,吓了她一跳,连声称自己不敢僭越,可赵元却坚持这么叫,说她既是慈懿太后的义女,算起来理当是他的阿姐。
“可陛下,臣女身份低微……”
那时赵元便道:“那朕私底下这般叫你,不让旁人知道,可好?”
这样一叫,就叫到了如今。
薛时英此刻目光幽幽地,低着头,虽未回答,赵元心下已经了然。
赵元叹了口气,低声道:“若是朕再长大些,能亲政了,那阿姐你想做什么,朕都让你如愿。”
薛时英抬头看着他,少年此刻目光带着惋惜与惆怅,堂堂帝王,竟也会有这么无奈的神色,可就算他日后亲政,掌御天下,便真是无所不能了吗?至少情爱与人心,是连无上皇权也无法扭转的东西。
她眼中泪光莹莹,感慨道:“陛下日后就知道了,有的东西,是拿什么去求都求不来的……”
比如一个人的爱……
江惟仁赶到的时候,晏清坐在炕桌边,一脸焦急之色,想着赵元会去哪里,连他进来了也浑然不觉。
炕桌上留着方才宫人倒得茶,她神色怔忪,伸出手去想端茶,可那茶盏还是烫的,她的手指触上去,被烫得缩了回来。
嘴里“嘶”的一声,她还没回神,江惟仁已经大步上前来,将她那只手拿过来,仔细察看。
好在只是指尖烫红了,没什么大碍,可他还是有些心疼,攥着她的手,舍不得放似的。
晏清一下子看清来人,倏地将手从他掌中抽了出来,仿佛他的手心比那茶盏还烫。
见她这样防备的神色,他的唇角带着浅笑,轻轻道:“臣参见太后。”
晏清见他如今这漫不经心的态度,气得额角都在抽动,“江惟仁,你休要的得寸进尺!”
许多日不见,他可比不得她,能这么镇定,哪怕是她生气的神情,也让他贪看。
可他也不敢真惹恼了她,也不再靠近,只放轻了声音,“我都知道了,也让五城兵马司暗中去寻,陛下这次虽胡闹,可也不会真的离京,只要在京中,就能寻到。”
闻言她又抬眼去看他,见他认真又镇定的神色,悬着的心也放了一半。
其实一见到他,她便没那么慌了,还记得嘉佑元年,南熏门的城楼上,北契十万大军兵临场下,整个国祚都危在旦夕。
她与他并肩而立,看着城外连绵的战火,直到长夜将尽,城外的厮杀声尽数消弭,他在漫天细雨里轻声对她道:“不用怕了……”
好像有他在,就真的不怕了。
赵元夜里才回的宫,可刚走到景曜们前,就见着张芳等待多时的身影。
见只是张芳,他松了口气,第一句话就问:“没有惊动慈懿太后吧?”
曹定真当然不知道,可等他回了甘露殿,就看到了殿门前的晏清,而她的身后站着的,正是元辅江先生。
他打量着晏清的神色,见她面色平静,有些心虚地道:“娘娘……”
晏清盯着他,胸口起伏着,想要开口,却不知要说什么好。赵元不敢吭声,好在江惟仁开口道:“夜风凉,先进殿吧。”
赵元离宫的时候,就料到会让晏清知道,在他看来,严厉的是母后,娘娘一贯宠着他,就算生了气,也舍不得责骂自己。
可晏清今日这神色,却让他有些慌了,进了殿后便垂下头低声道:“娘娘不要生气了……”
晏清闻言回过身,可眼睛都红了,“你可知道,若今夜你不回宫,明日我就打算跪到奉先殿去,去求先帝英灵保佑……”
“娘娘!”赵元被她的话震到。
“可若你在外头,真有个好歹,”晏清的声音发着颤,哽咽道,“我要怎么向先帝交代?”
听得这样的话,赵元吓得跪下了身,怆然道:“是儿子错了,娘娘息怒……”
晏清虽生气,可到底心软,见他这样,心疼劲儿一上来,正要去搀他,江惟仁本一语不发站着,见她欲上前,便抢先伸手去将赵元扶了起来。
赵元想起从前自己出阁讲学的时候,都是晏清每日寅时,就领着自己前往文华殿听侍讲翰林们讲课,风雨不辍,就守在殿内的帷幕后,他知道她心软,受了先生的训便哭着叫“娘娘”,晏清果然什么都不顾地奔了出来,将自己搂在怀里。
这也是为何,他不见了这半日,她为何会急成这样。
江惟仁看到他面露愧色,便开口道:“陛下,这夜里风凉,圣懿太后放不下心便一直在外头里等着陛下……”
赵元听了这话,又看着晏清发红的双眼,心疼不止,低着头道:“娘娘别难过,阿元往后再不让娘娘担心了。”
见他回宫,晏清的气已经消了一半了,她心悬了这么久,又在夜风里吹着,这会儿只觉得一身疲惫。
江惟仁与晏清一同走出甘露殿,又陪着她走下白玉石阶,肩舆停在不远处。晏清走了几步,忽然回身,就见江惟仁早已停了步子,在看着自己的背影。
四周都是宫人,他再不敢僭越无礼,就站在夜色里,那样静静看着她。
“还好陛下今夜回来了,”他低声道,“否则臣还真怕娘娘今夜都不肯歇了。”
他神情虽淡,可那目光里却含着疼惜,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怅惘。
“娘娘这样在意陛下,连自己的身体也不顾,”他唇边含着淡淡的笑意,辨不出悲喜,平静得如在陈述一个事实,“说到底,还是因为先帝……”
他的话停在了这里,晏清微怔,似不敢看他此刻的目光,匆匆撇开头去,假装听不懂他话中的含义。
“臣告退。”他低声说完,然后转身离去。
晏清一抬眼,便看到夜色里的那道远去的背影,清瘦修长所以更显冷清。他身侧有黄门提着灯笼,那烛光将他的影子拖长,他一身黎色的襕衫几乎要融进了夜色里。
夜风吹拂起他的衣衫,此刻他孑然的背影,仿佛落满了孤单。
晏清想起他方才那句话,只觉得心头一滞,胸口有止不住的悲伤弥漫出来,几乎要将她淹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