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6章 嫁为王妃

江惟仁被贬回江陵三年之后,终于得以被调回京师。

当初离京时,他是独自一人,如今回京身边已有了妻眷,而母亲,已于前一年病逝,短短三年,当真是物是人非。

他能回京,是受蔡首辅的赏识,如今的朝局早已不再是三年前的光景,自从晏阁老过世后,从前院党官员被蔡雍慢慢清除,除却几个像江惟仁这样“识时务”的,就连沈注,也不过是苦苦支撑。

晏清是当初父亲过世后就回了京中,从前的晏府,门庭若市,朝中多少人想着能攀附上晏阁老,而今只剩了她一介孤女,再提起晏家,已经被许多人忘在了脑后。

偌大的京师,有的人或许一辈子也不会相逢,更何况如果是有心避开,他回京之后,再未从晏府周围经过,与晏家有关的记忆,仿佛都被尘封了起来。

没想到,再一次听到她的消息,是从别人的口中。

那日是与赵殊一同在外饮酒,闲谈时,赵殊感叹着道:“晏阁老那女儿,倒真是可怜!”

他本有些心不在焉,忽然听到晏阁老几字,猛地抬头,“你说什么?”

“你不知道?”赵姝意外地问,“沈注不久前到宁王府求亲,不久就要当宁王的女婿了。”

宁王是世宗的堂兄,不仅手握兵权,更得世宗敬重,逢大事不决,都要与宁王相商。

在赵殊的记忆里,江惟仁向来喜怒不形于色,这还是自己第一次见他面上如同冰面裂开一般的震惊神情。

“不少人都知道,当初这沈大人同晏阁老家的千金是定了亲的,那晏姑娘父母兄长接连过世,因为孝期而延误了婚事,眼见着明年就要守完孝了,这时候沈家悔了婚……

“晏家如今落败,她又因守孝耽误了年纪,这往后要挑夫家,可就不大容易了……”

饮下杯中的酒,赵殊见江惟仁一言不发,低着头不知在想着什么。

“不过,沈注这样做也不是没道理,从前那是晏阁老把他当亲儿子一样,那般年纪就能执掌兵部,曾经叫多少人眼红,可如今他在朝中处境这样艰难,自然想要攀上宁王府这样的高枝。”

“道理?”江惟仁突然启声,冷冷笑着,“忘恩负义又是哪门子的道理……”

赵殊从未见他那样子,声音低哑,目光冷凝,像带着压抑着的恨意。

和赵殊分开后,江惟仁吩咐车夫调头,车夫按着他所言的方向,驾车赶到一处高门大宅前,那门前的牌匾上还写着“晏府”两个字。

他下了车,只让车夫在不远处候着,车夫以为自家大人是要进去拜访着宅子的主人,可他却看着大人清瘦的背影,就那样静静伫立在夜色里。

说不清为什么,那个背影远远望着,竟带着几分落寞。

夜风很凉,江惟仁身上衣衫单薄,就那样被凉风吹着,仿佛那样清冷的寒意能让他清醒一些。

没人知道,他的胸膛里燃着怎样的怒火,那股恨意,就像是回到了当年的江陵,在听闻父亲死讯后他不顾一切冲到成王府中时一样。

沈注……

自己当初忍下痛楚,竟将她拱手让给了这样一个人,满心以为放了手就能成全她的幸福,原来他看错了人。

可比起沈注,他更恨的,是曾经的自己。

当初自己怎么,就忍心那样将她推开……

直到下半夜,薛时芳才等到家中车夫送江惟仁回来,她一直未睡,就是在等着他。

她知道他是与赵殊一同出去的,他时常有应酬,却从未这么晚回来过。她还闻到了他身上的酒意,以及他有些踉跄的步伐。她知道江惟仁的酒量,想着他是喝了多少,才会成这个样子。

薛时芳将江惟仁扶回了主屋,让他躺到榻上,再去端来热水,进屋时却见他横着一只手臂挡在额头处,仿佛是想遮住刺眼的光,可这屋内的灯烛分明只点了暗黄的一盏。

她浸湿了帕子再拧干,轻轻抬起他的手臂,替他擦拭面颊,他一动不动,像是睡着了一般,可等她端着盆子走出去时,身后传来了他带着醉意的低声呢喃。

“是我没用……”他躺在床榻里,阖着双眼,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喃喃道。

和外界猜想的不同,晏清知道消息的时候,异常的平静镇定。

最大的难过,是想起当年母亲去世前的嘱托,若母亲在天有灵,知道了大概会伤心的。

至于她自己,到了如今,已经没什么念想了,孤伶伶一个,怎么样一辈子都是过,已经再无所求。

沈注还是来见了她,这个交代,他必须亲自给她。

“清儿,是我对不住你。”

他起初看着她,可下一瞬,仿佛承受不住,偏下了头去。

“你知道的,你父亲过世后,院党彻底垮了,要继承你父亲的遗志,凭我一人独木难支……我唯有让自己变得强,抵挡得住风雨,才能重新振兴院党一派,最终击垮蔡党。”

“我知道。”晏清静静地答。

自父母双双去后,她性情大变,整个人都清清冷冷的,再瞧不出什么喜怒。

“沈注,相识多年,我自问比旁人要能懂你几分,你有你的抱负,可父亲已经走了,没有什么遗志,从今往后你走你的路,成败与人无尤,更与我父亲与晏家无关。”

沈注抬眼与她对视,她的目光沉静如水,里头有一点点伤惘,却并无幽怨之色。

他想过,她会恨他,会怨他,无论怎样他都甘愿承受。

可唯独没想过,会是如此。

成化二十年,晏澜的尸身归葬京师,那年晏府的长廊里,他曾看着她被揽进另一人的怀里。

无数次,想起那一幕他都心存了侥幸,陪了她十多年的人终究是自己不是么,可感情真与相逢的早晚有关么?直到这一刻,看着她望向自己的目光,那清楚地道出了她的内心。

她心里的那个人,的的确确,不是自己。

这样也好,这样或许能抵销一点对她的亏欠……

成化二十三年冬,江惟仁被任命为陇西路甘州巡抚,离京外放,成为一方封疆大吏。

朝中有个不成文的旧例,这些个总督巡抚,都要把家眷留在京中,江惟仁自然也不例外。

他这一去,无诏不得返京,关外的条件何等艰苦,他呢,身边就带了一个侍从,这大概是本朝最寒酸的一位巡抚大人吧……

薛时芳面上不显,心里却担心得不行,给他备行囊的时候仔细了又仔细,就怕不够周全。

动身前,不少朝中的大臣要给他践行,他一一婉拒了,赵殊说他还是那个臭德行,不爱与同僚结交,他笑笑不说话,人情冷暖他实在见得太多了。

临出发前的夜里,门房说有人来拜访,挑入夜时候来,自然是不想引起注目。

走到府外,外头的确只是辆平头马车,小厮将车帘掀开,里头出来的男子身披厚厚的墨色大氅,仿佛是身子有些虚弱,低低咳了几声。

江惟仁走上前去,将人迎进了府内,这才开口道:“王爷怎么来了?”

来人正是英王赵淳,江惟仁自回京后,与他都只是暗中书信往来,明面上丝毫无交集。

赵淳一直疾病缠身,寒冬的夜里风冷,江惟仁没想到他会亲自前来。

两人在正厅坐下,他这府邸里就没几个下人,他更不愿叫下人看到赵淳,便将人都屏退了。

“自然是要来的,”赵淳缓缓道,“否则我还真不知道,你我是否还有机会重逢……”

“殿下何出此言?”江惟仁愕然问道。

赵淳苦笑了笑,“陛下如今龙体有恙,若真有龙驭宾天之日,太子登基,我这个亲王当不当得不论,总归是不会再留在京中,之国就蕃后,便是一生留在封地不得回京,你我自然是再会无期。”

本朝亲王案例都是要去往封地之国就蕃的,当然每朝皆有例外,如前一朝的宁王,这一朝的英王赵淳。赵淳受封时因陛下偏爱,又怜他体弱,这才特许“不之官”。

如今赵淳说今后恐怕不得回京,这还是最好的结局,自古天家无情,太子一直视手足为仇雠(chóu),将来能不能留下赵淳的性命都是两说,赵淳也心知肚明,于是叹道,“你本有不世之才,跟着我倒是明珠暗投了。”

“陛下有上天护佑,自然圣寿绵长,便真有那一日,结局未定之前,殿下何必妄自菲薄。”江惟仁平静地道,“殿下若是信任臣,静等时机,定会有拨云见日之时。”

江惟仁就在这一年,踏着冬日凛冽寒风,远赴甘州就任。

甘州远在关外,与西境诸国相邻,尤其西边的凉国,屡次滋扰,巡抚统揽军政,江惟仁一去就整肃防务,与西凉几次交手,震慑了西边诸国。

到了第二年,世宗下旨,令其兼领安西都护一职,统兵数十万。

书生带兵,从来少有,可江惟仁在甘州那几役,打得实在漂亮,关内关外皆知其名,那些百姓们都管他叫“白袍将军”。

可哪怕远在关外,京中尤其是东宫的消息,也有密件送到他的手中。

世宗的病情越来越重,而太子对方士们的依赖却越来越深,风云将起,山雨欲来,可他远在西境,鞭长莫及。

成化二十四年的夏天,凉国重兵犯境,江惟仁率领安西都护府辖下的驻兵迎战,打下了世宗登基以来的最大一场胜仗,世宗命他亲自入京受封听赏。

他与一干随从自甘州赶赴京城,走到庆州,一行人住在驿站中。

吃饭时,邻桌几人应当是从京中来的,正在谈及帝京近来的大事。

其中一人忽然道:“对了,听闻英王殿下这两日要娶妻了。”

往常京中的消息会有人送去甘州,可此次他去往帝京,十来日都在赶路,这些消息自然不得而知。

他凝神听着邻桌的对话,听到另一人笑道:“得了,谁不知道英王殿下早些年就娶了王妃。”

“可那位王妃早逝,这一次啊,是娶的继室。”

“如今人人都说,离太子登基之日怕是为期不远了,新帝登基到时候英王殿下前途未卜,这时候谁还上赶着嫁进英王府里,也是够没脑子的……”

“英王愿意娶就不错了,”那人戏谑道,“不知你们还记不记得,从前晏永年晏阁老家那位没出阁的小姐……”

那人的话未说话,这边的筷子已经放下,随从看着江大人忽然身体僵直,脸色极差,怔怔坐着一语不发。

那边的对话还在继续,“就是被兵部沈大人退了婚的那位?我知道,晏阁老失势,她又被退了亲,京中无人肯娶,都要成老姑娘了,虽是继室,但好歹是正经王妃,倒是不错了!”

话音落,江惟仁已经站起了身,几位随从未曾见他那样的神情,一时间不敢开口,只见他上楼进了房中,随从们面面相觑。

过了一会儿,那房门忽然被从里头踢开,江惟仁面色沉沉走了出来。

江大人平日里为人谦和有礼,便是凉国重兵压境也不见惊慌失措,哪里有过这般暴躁的时刻,几个随从跟上去,竟见他直直赶去了马厩。

他正翻身上马,几人冲上去拉住马辔(pèi),劝道:“大人,现下已经入了夜,再着急赶路也总要休息一晚,明日再出发为好啊!”

江惟仁抿着唇,攥着马鞭,那几人以为是回心转意了,谁知他沉着声道:“我先行,你们明日再出发。”

说完,他握起缰绳,直接一鞭子挥下,就冲进了那夜色里。

就那样快马不歇,也直到第二日的黄昏才赶到,他像是魔怔了,在京中的街道上驰着快马,好几次都险些撞翻行人,他却不管不顾,就那样一直赶到晏府门外。

不用上去敲门,那门外一地残红,是鞭炮响过的遗留,不用问,迎亲的队伍已经走了。

他勒转马头,又朝着英王府赶去,一路上脑子里只一片空白,等赶到了英王府,夜幕已降,王府里的下人正在送客。

是了,京中旧俗,嫁娶之礼都会在午时举行,这会儿,来前来的宾客都已经纷纷离去了。

终究是晚了……

他骑着马,就远远地看着王府的大门,那大红的灯笼,上头还贴着喜字,仿佛是照得人眼睛酸胀,又像是谁那凄艳艳的血色。

心头血的血色。

也不知过了多久之后,体内才终于有了些力气似的,他攥着马缰,掉头离开。帝京的夜里行人已少,尤其是王府所在的这几道街巷,寻常人不敢踏足,此刻偌大的街道竟只有他一人,只听见嗒嗒的马蹄声响在耳侧。

他是糊涂了,就算赶上了又如何了,拦下她么,那之后呢,他有妻房,哪里还有资格去担负她的余生。

说起来都好笑,他能扛起西境连绵的烽火,能庇护陇西百万黎庶的安危,却一个将来都许不了她。

也不知要去向哪里,他松了缰绳,任马缓缓走着,直到忽然手背一凉,低头一看,原来是一滴水珠落在了手背上。

下意识地,他抬手摸了摸眼角,没有泪痕,惶惶然抬头,就感觉豆大雨滴砸到面颊上。

夏天都是骤雨,仿佛只是一瞬间,噼里啪啦就开始落下,不一会儿就成了倾盆之势,瓢泼一般兜头而下。

他的唇边勾起一抹苍白的笑意,然后低了头,任那漫天的雨幕覆住自己。

听封行赏之后便又要启城回陇西,与凉国的那一战换回了西境未来数十年的安宁,为纪念那一次的大捷,甘州等地的百姓募资在城外岩壁上开凿了几十个佛窟,供奉佛像以求护佑。

江惟仁为从民愿,亦手抄心经数卷,供奉在其中一处佛窟内。

那些经文,皆是他夜里孤灯不眠,一字一字写下的。

封进佛窟时,随行的官员们,看到巡抚大人跪在佛像前深深叩首,然后合手祈愿。

他们听到他低沉的声音,缓缓念道:“伏愿三界诸神,十方佛陀,一愿西境安泰,物阜民康,二乞私愿……”

说着,那声音就低了下去,再难听清,谁也不知他所谓的“私愿”为谁而求,只依稀听得最后两句。

“佑她因循善业,获福无量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