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5章 他已成亲
因为晏夫人的去世,晏清要守孝,和沈注的婚事便耽搁了下来。
儿子与夫人接连去世,在这样连番的打击之下,晏永年也随之病倒了,世宗下旨让宫里的太医来给他诊病开方,可他的病哪里是在体肤,是心中的郁结罢了,所以直到小半年后,病情才见好。
要不是还需照料父亲,晏清觉得自己早就垮了,不敢去想晏澜,也不敢想母亲,只觉得自己仿佛是在海中漂泊着的一条孤舟,命运是海上的怒风暴雨,她只能撑着最后一口气,随着命运飘零。
最难受的一刻,是某一天的黄昏,父亲坐在檐下的躺椅里,忽然低声对她道:“囡囡,从今往后咱们要相依为命了。”
那一刻觉得心里的悲伤像巨浪一样打下来,叫她几乎要支撑不住,耳畔是父亲低叹的声音,“清儿,爹爹如今惟愿你能平安顺遂,除此再无他求。”
她又何尝不是,只愿父亲能身体康健,此外已再无他念。
病虽然渐渐调理好了,可晏阁老如今神思不济,精神头已大不如前,在朝堂上苦苦支撑,力不从心。
晏清一度想劝父亲不要再管朝中之事了,晏永年却反复道:“再等一等,等爹将一切都安排好。”
晏清并不知道父亲在做什么样的打算,晏永年知道自己根本无法斗过蔡雍,他这样的年纪,本来不该留恋权位,可他不为自己打算,也要为曾经跟随过自己的那一帮院党做打算,尤其是要为沈注打算。
这自然是为了晏清。
成化二十一年的秋天,晏永年举荐沈注执掌兵部,世宗如他所荐,擢沈注为兵部尚书,随后晏永年辞官致仕。
从此院党凋敝,朝中蔡党一家独大,再无对手。
到了这一年的深秋,晏阁老的病情又有了反复,帝京气候寒冷干燥,晏永年便决定带着女儿回乡养病,等晏清替母亲守完了孝,再回京置办婚嫁之礼。
这也是时隔五年之后,晏清再次回到江陵。
晏永年自回到江陵之后,闭门谢客,只静心清养,江陵那些想登门拜访的人最后通通被拒之门外。
江陵地方小,便是不出门,有些消息也能传到耳中,比如,江陵的学正江大人成了亲,而他那位妻子的容貌远近闻名。
晏永年当然知道了,起初他担心女儿会难受,可晏清在他面前时,神色如常,仿佛对此毫不在意。
虽远在江陵,可江惟仁一早就听闻了晏阁老致仕的消息,当然也知道了沈注如今已是堂堂兵部尚书。
如此年纪,已是朝中二品大员,往后的前程自不用提。
这似乎,印证了当初自己那个决定是正确的……
那时候他已经娶了妻,时芳是个好姑娘,嫁入江家后,便一直替他侍奉母亲,勤俭恭敬,挑不出任何错来。
能得妻如此,说起来是他的福气。
秋末的时候,晏阁老竟然回了江陵,说是回乡养病。
哪怕已经致仕,可以晏阁老在朝中威望,江陵各级的官员又赶着想去拜访,算起来,江惟仁与晏家交厚,可这样的时候,他并没有去递帖子登门。
因为心里明白,无论是阁老,还是另一个人,都不会想见到自己的。
不久后,有一位他从前的故人途径江陵,知道他如今身居江陵,便特意前来拜访。
那人便是他在翰林院任庶吉士时的同僚,赵殊。
赵殊带来这一两年里朝中的消息,比起江惟仁,他的前程可谓一片坦途,当初自翰林院时就被选为太子的侍讲,后来得了太子的信任,又得到蔡雍的赏识,如今身居要职。
他此番出京,就是受太子暗中所托。
太子沉迷于问道,东宫里养了一批方士,那些方士多擅长扶鸾术,以此来占卜未来之事。可如今世宗年纪大了,喜怒无常,那些个方士扶鸾的结果常常有误,太子便遣赵殊暗中到江南等地寻找新的方士。
“那你此行可有收获?”江惟仁问他。
赵殊摇头,他一路所见的那些方士,坑蒙拐骗的不少,真正有本事的一个都没有。
“我说江廷琛,当初你眼高于顶,连顾姑娘那样的绝色也不放在眼里,我就打量着你不知会蹉跎到几时,没想到,刚回江陵就娶了妻。”赵殊对他打趣。
当初曲江之畔,顾玉倾倒是与两人有一番渊源,只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,江惟仁不领那份心意,赵殊却对顾玉倾念念不忘。
“你可知道,自你走后,顾姑娘就入了东宫,”赵殊压低了声音对他道,“她从前虽然是那样的身份,可奈何太子被她迷得神魂颠倒,如今连蔡首辅,也不得不对她奉迎一二,指望着她能在太子殿下那儿进些美言。”
说着,赵殊放下了杯盏,对着江惟仁正色道:“廷琛,这江陵虽然是你的故乡,可以你的才华志向,不该屈居于此,你就没有想过重新入京?”
“重新入京……”江惟仁喃喃道,思索着一般。
“良禽择木而栖,你若有心,我大可以向蔡首辅引荐你。当初你说到底是为了晏阁老家公子才落得如此地步,可晏阁老以及那帮院党,哪个又曾出来为你说话,首辅大人爱才,你若有心弃暗投明,不说能受他看重,至少是有机会回京的。”
江惟仁低着头,缓缓点了点头道:“你说得不是没有道理……”
赵殊在江陵留了两日,临走前,江惟仁对他道:“前日你不是说没有找到擅长扶鸾术的方士么,我这儿倒是有个人选。”
他说的那人,名叫程祁玉,也是江陵人士,名声虽不大,可本事却真有几分。
赵殊一直无所获,为了交差,便将程祁玉带回了京中,过了不久,还真得到了太子的赏识,不仅特特为他修建了道观,每日也必会找他前来扶鸾,对他的话听之任之。
为此对赵殊也大加封赏,赵殊想着江惟仁替自己解了这个急,不仅自己在蔡雍那儿引荐他,更是不惜拿银子去打点了蔡雍的长子蔡荃。
如今蔡雍年事已高,朝中的事,多数都让儿子来为自己分担,蔡荃如今还掌着吏部,没多久,江惟仁就被擢升为了江陵府的参政。
五品的参政每年要入京述职,在赵殊穿针引线之下,江惟仁有机会见到了首辅蔡大人。
外界对江惟仁具体是如何奉迎首辅大人的所知不详,只知是在那之后,他开始逐渐被蔡首辅所赏识,外头都传,他是靠着贬损昔日的恩师晏阁老,来讨取蔡雍的欢心。
他在朝中众人的眼中,也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小人。
能攀上蔡首辅,等江惟仁回到江陵,自然再没有人敢如从前那般轻视他。
京中的消息也传到了晏府中,连晏阁老身边的老管家都忿忿骂道:“如今蔡雍要对付朝中那些曾经跟随老爷您的大臣,听闻江惟仁供了好些事情出来,正好让他们找到了由头,从前倒没看出,他竟是个这般无耻的小人!”
晏永年听了没有开口,只缓缓地摇了摇头。
他带着晏清回江陵养病了,可不知道怎么的,那个冬天,他的病情反复却是越来越严重了。
晏清有些后悔,当初该劝父亲就留在京师的,江陵环境虽好,可要论寻医问药,京师不仅有天下最负盛名的东璧堂,还有太医院的太医们,再如何也不至于让病情恶化至此。
“爹,如今冬日里北边恐怕冰雪封路,可等开了春,咱们就回京师,”晏清板着脸对着父亲道,“您必须答应我!”
“成,”晏永年无奈地笑着道,“只要我这身子骨还能动,咱们开春了一定回京。”
晏清听了松了口气,哪里知道,这话是一语成谶。
等冬天终于过去,晏永年已经无法起身了,京师远在千里之外,可他的病哪里还能经得起那样的奔波。
晏清始终相信,父亲的病一定会好转起来,也一定会跟自己安然回到京中,她不信命运会对自己如此残忍,在兄长和母亲接连离去后,再夺走她唯一所剩的至亲。
可命运这东西,又什么时候讲过半点道理。
成化二十二年的那个春天,晏家的下人去到了江惟仁的家中。
“道台大人,我们家老爷有请。”那下人恭敬道。
晏阁老突然遣人来请他前去,江惟仁心中已经有了不好的猜测,可真等见到了晏阁老的那一刻,他才惊觉,曾经矍铄的恩师如今已经是病入膏肓了。
“廷琛,当初你被贬出京师,是否真的怨过我没有向陛下为你进言?”
外头都是那样传的,说他因为晏阁老当初没有替他求情,使他心生怨恨,这才转投向蔡首辅一党。
“恩师相信学生么?”江惟仁坦然问。
晏永年已经笑了起来,他当然相信了,否则不会于在这个时候特地让下人请他过府来相见。
“当年也是在江陵,也是在我这府上,如今日这般,可当初是我点拨你,今日,倒是我要向你求解,”晏阁老目光灼灼盯着他,“廷琛,你知道我要问的是什么罢?”
江惟仁笑了笑,“学生还记得,那年恩师您说,君子报仇,十年不晚,徐徐图之,方有胜算……那话学生一直记着。”
他的这一句话,其实已经是答案了。
晏永年已经没有心力再同蔡党相争,院党也因他的离开而彻底败落,要想扳倒蔡党,唯有不惜声名,忍辱负重,哪怕被世人视为攀附权贵的奸佞小人,他也愿意如此踽踽独行下去。
“可你有没有想过,这一条路有多难走?”
要得到蔡雍一党的信任,哪里那么容易,以蔡雍的多疑,或许永远解除不了那份猜忌,还要受世人的误解蔑视,其中艰难辛酸,一言难尽。
“可这样的路,总得有人去走……”
亦如晏澜的仇,总要有人来报。
“从此往后,沈注在明,我在暗,我会全力助他,总归有那么一天,能达成所愿。”
晏清知道父亲在书房会客,却不知来者是何人,本是不欲打扰,可药已经熬好了,到了该喝药的时候。
等走到书房所在的那道院落外,守在门口的下人才告诉她,此时在书房中的人,是江道台江大人。
在她转身离去后没一会儿,书房的门便开了,江惟仁起身告辞,外头的下人端着药盏上前,“老爷,该喝药了。”
平时都是晏清亲自侍奉父亲喝药,是以晏阁老一见那漆盘中的药盏便下意识问:“小姐来过?”
“是的,”那下人答,“小姐将药给了小的便离去了。”
听到下人的话,江惟仁眼中目光一黯,神情间却遮掩得极好,向晏阁老告了辞后走出了屋外。
庭院中草木都静静的,傍晚的天光已经暗沉下去,他看着庭中一切,想着她方才就曾站立在这座院落之中。
明明相隔咫尺,却如天涯般遥远。
仿佛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,晏阁老这一次回到故乡,便没能再度离开,他在春末之时,病故在了江陵。
因有族中长辈,父亲的后事倒不用晏清来安排。
族中众人本以为她如今孤零零一人,怕她支撑不住,可她却似乎比任何人预想的都要冷静坚韧。
晏阁老最终被葬入了晏家的墓园中,他死前曾嘱咐过晏清,等她与沈注成婚之后,将晏清母亲归葬江陵,夫妻同眠。
江惟仁并未去灵堂吊唁,这放在那些人眼中,自然是佐证了对他怨恨晏阁老的那番猜测。
去到晏阁老的墓前是一月之后,他携着妻子时芳一同前去的,倒没想到离去时正好遇上晏清。
晏清也是在那时,见到了人们口中那位江夫人。
果然是容貌不凡,那样静静站在他的身侧。他本也是俊朗英挺,两人一起倒是珠联璧合。
简短的寒暄之后,两人仿佛陌路一般错身而过,直到走远了,江惟仁才回头去望。
薛时芳很明显地察觉到丈夫的失常,他回身时身子紧绷着,是从来未有过的紧张神色,她抬眼去看,就看到了他伫身凝望向远处那个女子的目光。
只在那一刹,只凭着那一眼,她便在那道目光中明白了那个被他深深藏在心里的人,究竟是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