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4章 后会无期

成化二十年的这一场激烈党争,可谓轰轰烈烈,贪墨军饷和京察徇私两件大案查完,株连蔓引之下,兵部和吏部里大批官员落马,蔡党与院党可谓两败俱伤。

年末的时候,传来世宗病倒的消息,这才让两边偃旗息鼓。

最后发落涉案官员,倒是世宗一贯的作风,各打五十大板,涉案的官员都贬出京师。

江惟仁的那封奏疏不仅是这场政治斗争的引线,且他正好就是上一次京察甲等之首,蔡党弹劾京察徇私,他便也成了涉案官员,最后被贬回江陵,任学正一职。

从四品的国子监祭酒,降至九品的州学正,如晏清当日所言,他这是在自毁前程,这一次出了京师,怕就再没机会回来了。

朝中之人向来趋炎附势,他离京的那日,竟然只有晏清一人相送。

到了城外长亭,便是分别的时候。

江惟仁看着远处的官道,黯然道:“去年我与晏澜一同从这官道上去往北疆,这一次,只有我一人上路了。”

晏清披着斗篷立在他身前,低着头,像是不敢去看那远方。

“可你不会和他一样,你会回来的,对么?”她轻声问。

江惟仁听了这话,只觉得心头骤然一疼,可她想要听到的那个答案,他如今已没办法回答。

他费力地笑了起来,仿佛是用尽了力气,才能装作平常的样子开口道:“人生哪里说得定,此去山长水远,这一别或许就是……”

他话没有说完,可晏清已经知道他未说完的话是什么了。

“在你看来,这是不是就是我们最后一次相见了?”

江惟仁低头看着她,仿佛是想再仔细地将她清楚,又仿佛是想记住她今日的样子。他的目光克制隐忍,让人看不穿其中的破绽。

“沈舜钦前途无量,对你也好,往后定然不会让你受半分委屈。”他的唇边还有笑,看上去像是真的没有一丝痛苦难受,“你能幸福欢喜,我便是远在江陵,也会觉得开心。”

鸿雁在天鱼在水,如果注定只是遥遥相望,他希望她是那只天上的鸿雁,那么哪怕如今他重新做回地底的尘泥,倒也甘之如饴。

她忽然抬头看向他,那目光中带着炙热决绝,她向来是这样的性子,不撞南墙不回头。既然到了今日,她当然不会退缩,于是她直直盯着他,问道:“我只问你这一次,江惟仁,你心里究竟有没有过我?”

不问过去,不顾将来,她想要的,只是这一个答案,一个结果。

“没有。”他偏过头去没有看她,缓缓开口道。

晏清就那样微微笑了起来,大抵是到了最绝望的一刻,反倒觉得坦然了。

她站在长亭里,冬日的寒风裹着细碎的雪花拂过她的脸颊,她唇边的那抹笑意也仿佛是浸透了凛冽的寒气。

“那好,”她看着他,一字一句道,“江惟仁,我祝你从今往后,万事胜意,而你我……后会无期。”

晏夫人病逝,是在第二年的春时。

自从听闻晏澜的死讯后,她便一病不起,在病榻上缠绵了半年,最后却还是没能留住。

人走的时候,晏永年还在文渊阁,家中便只有晏清守着。

“清儿,你扶娘起来。”

晏清瞧着母亲的面色比前些时日还好了些,以为她是躺得乏了,便依言将母亲扶了起来,丫鬟拿着引枕垫到她身后。

晏夫人费力喘着气,忽然将晏清的手握到身前。

“儿啊,娘这身体怕是好不了了……”她虚弱地开口,却吓得晏清面无血色。

“娘您胡说什么!”她颤着声音道。

“清儿……”晏夫人紧紧盯着晏清,“娘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,你要答应娘一件事。”其实晏清都能猜到母亲要说什么了,果然,晏夫人接着道,“你答应我,嫁给舜钦,往后好好跟他一起,他来照顾你,娘放心……”

晏清低着头,起初一言不发,就那么愣着,过了好一会儿,抬头冲着母亲一笑,可眼中的泪却不可控制地顺着脸颊落了下来,“好,娘,清儿答应你,这辈子同他好好过。”

晏夫人得到了女儿的回答,面上浮起一个苍白的笑,费力地伸手想去给女儿擦泪,“我的囡囡,你可知道,一辈子有多长,有些遗憾,时间久了就会忘……”

说完这些,晏夫人艰难地喘了几口气,然后对着女儿挥挥手,道:“乖,你出去吧……娘想休息一会儿……”

晏清点头,帮母亲撤了引枕,又仔细替她掖好了被角,走前还回头道:“我一会儿再来看您。”

晏清并不知道那就是与母亲最后的一面,最先发觉的是晏夫人的贴身丫鬟,她发现夫人一直就那么直直躺着,一个多时辰都没有翻身,等去唤时,才发觉晏夫人的身体已经冷了。

江惟仁回了江陵之后的大半年里,除了去府衙便是在家中侍奉母亲,几乎不与人来往。

可他自年少起,在整个江陵府就是鼎鼎大名无人不知。那时候江陵府的父母教育孩子,莫不是说要像那江家小子一样,登科及第,光宗耀祖。

他年纪轻轻就被授了有“储相”之称的庶吉士,在江陵众人看来自然是前途无量,后来果然,成了朝中四品的官员。

他寒门出身,能有如此成就已是不易,自然也是江陵的骄傲。

可如今呢,如今他被贬出京师,成了州府里的学正,虽然是领着朝职,可人都说九品芝麻官,他这低微的品级,想来往后一辈子也再无出头之日了。

如今的江惟仁,从江陵府的骄傲,变成了江陵府的笑话。

人情冷暖,向来如此。

有那么一次,江陵的蒋府台蒋大人设宴,蒋府台也曾为晏阁老的门生,人人都说江惟仁是为晏家才落得这步田地,旁人奚落看轻他,蒋大人却念着晏阁老,从江惟仁回了江陵后便暗中多有照拂。

江惟仁收到蒋家下人送来的帖子,自然要去赴这个宴的。

可没想到成王闲来无事,正巧前来拜会,被蒋大人请到上首落座,见江惟仁坐在下头,便戏谑道:“咦,这不是咱们那位说是将来会是腰玉之人的江大人么?怎么,京城里待不下去了?”

在座的人,谁不是看成王脸色,对于当初江惟仁父亲的事,众人心知肚明,如今眼见着成王这是故意想给他难堪,谁又敢替他说什么,更有那有意攀附成王的,便在一旁帮腔,跟着奚落嘲讽。

江惟仁端正的坐在席间,任周围的人如何讥讽,都保持着那淡然自若的神色,一语不发,可若仔细看他袖中握着的双手,才会发觉那指节都已泛白。

“来,江兄,”赵琮端着酒盏,笑着走向他,醉得脚步都有些踉跄,“与本王喝一杯!”

见江惟仁不为所动,赵琮冷笑着看着他,“怎么,学正大人要摆架子了?江大人如今官居九品,本王着实怕得紧呢!”

他这样故意讽刺,引得堂上一阵哄笑,江惟仁便在那笑声中执起身前的酒盏一饮而尽。

赵琮眼里尽是蔑视,笑了笑回了座,下头几个察言观色的,马上也端着酒杯走到江惟仁面前,一一敬他酒。

这些人的官职都比他要高,又为官多年,最是油滑不过,借着赵琮的话纷纷道:“江大人若是不喝,那就是看不起我们江陵这些小官们咯?”

江惟仁不说话,只一杯杯仰头饮下,那酒盏不停抬起,就没有落过案。

即便是如此,他的眼中依旧清明,丝毫不见一点醉意,那些人被他这深不见底的酒量所惊,最后也只得作罢。

赵琮也不知是真醉得厉害,还是有意说给他听,忽然道:“说起来,那年你殿试中榜,你那爹欢喜得不行,生怕旁人不知道他有个多厉害的儿子。”

他冷哼一声,复又轻蔑地笑着道:“那晚本王设宴,叫下头的人挨个去敬他酒,他哪里敢不喝。席上那十几个侍卫,挑的都是王府里酒量最好的,你那短命爹,就那样喝死了,你说可笑不可笑,哈哈……哈哈哈……”

方才那些人,这会儿也跟着笑了起来,只有蒋府台,倏地起了身,挡在了江惟仁与赵琮之间,脸上换上恭敬的笑意,对着赵琮道:“瞧着王爷饮了不少,大约是有些醉了,下官命人送王爷回府。”

他是一州的长官,平日赵琮怎么也会给他些面子,何况这会儿赵琮的确是醉得厉害,蒋大人唤来下人,簇拥着赵琮走了出去。

他本是担心江惟仁受那言语所激,若是真急怒之下做出什么冲撞之举,那成王要治他就更有由头了,可等蒋大人回过身,却见江惟仁直直坐在座上,一动不动。

可等蒋大人将他此刻的神情看仔细,才发现他的眼中,一片猩红。

等人都散了,蒋大人亲自将他送到府门外,在他临走前低声开口道:“廷琛啊,我知道你心中恨意难消,可如今这般情势,在江陵这地方,成王一手遮天,不能不忍啊!”

“多谢府台大人指点,”江惟仁的声音十分冷静,让人几乎辨不清他此刻的情绪,“下官明白。”

“好在你从前是英王殿下的侍讲,又常在晏府走动,成王也不敢真的对你怎么样,所以这才故意拿言语来奚落激怒你。”

江惟仁自然明白,明白回到江陵将会面对的是什么,如今遭受的这些,也不过是在他的意料中。

当晚回家前,他在家门前的风口处站了大半个时辰,等身上的酒气被夜风吹散了些,才敢推门进去,可堂前灯火亮着,夜都那样深了,他还看到母亲并未歇息,还在等着他。

江母还是闻到了他衣间的酒味儿,却没点破,只朝他招手道:“廷琛,你过来,母亲有话要对你讲。”

他走近,坐到母亲身侧。

“从前你在京中奔前程,娘能体谅,可那会儿就想着,你身边竟是连个照顾的人都没有,娘在江陵没有一刻能放得下心……”

母亲要说什么,其实他已经猜到了。

“寻常人在你这个年纪,早成家了,可你也体谅体谅娘这份儿心,你瞧着家里冷冷清清的,成个什么样子。”江母看着他开口,“廷琛啊,不孝有三无后为大,你不能叫你父亲死不瞑目啊!”

今晚又一次听到父亲被提及,江惟仁心中的愧疚难当,更多的却是痛意,想到方才赵琮所言,他都能想到当晚父亲在成王府时的样子。

那时候自己刚刚科举题名,父亲为了儿子的前程,为了不得罪成王,自然什么都肯忍受,哪怕最后丢了自己的性命。

而如今母亲孤苦伶仃,说到底,也是因为他的缘故。

在母亲的灼灼目光下,他最终点了点头,忽而又苦笑着答:“只是如今,这江陵怕没有哪家姑娘愿意嫁给儿子了。”

他年少时,闻名整个江陵府,那时在众人眼中日后必定是前途无量,江家家门虽不高,可因为他过人的才智,想将女儿嫁给江家的不知有多少人家。

可如今,因与成王的旧事,谁家还愿和江家结亲。

只是江惟仁没料到,不久蒋府台的夫人登门,正是想与江母讨论此事。

蒋大人打心底欣赏江惟仁,不光因为晏阁老,也因为他这个人。

蒋夫人有一房表亲,姓薛,是个郎中,在江陵城中开了间药铺子,家中有两个女儿,长女如今刚好到了待嫁的年纪。

这位薛大姑娘是蒋夫人的表侄女,自小模样就生得好,自及笄后上门求亲的人就不曾间断过。

不过薛家门楣不高,薛郎中不愿女儿再嫁给商贾家,便托了蒋夫人来给女儿的婚事做主。

蒋夫人也有些为难,正经的官家子弟,向来是不愿娶商贾家的女儿为正房的,况且江陵那些官员家的公子哥们,多是些没出息的纨绔,在蒋夫人眼中反倒是委屈了自己的侄女。

蒋大人听到夫人的抱怨,便想到了还未娶妻的江惟仁。

蒋夫人本是觉得江家清贫,江惟仁不仅在京中出了那样的事,且与成王府还有过节,本不是良配,可她相信自己丈夫的眼光,便借着到江家探望江惟仁母亲的名义,向江母委婉地提了提这事。

江惟仁一向受蒋大人照拂,江母已是万分感激,又见蒋夫人登门主动提及此事,哪里再好回绝。

等江惟仁回到家中,江母便将此事跟他提了,问他,“廷琛,你跟母亲说说,你是个什么意思?”

江惟仁一时间没有答话,他如今弱冠之年,确实早该成家了,从前不愿去想,是因为肩上担着父亲的期望想要登科入仕,光耀门楣。

后来孤身赴国子监中求学,更是没日没夜地埋头苦读,身边的人说他是不开窍,诗书上都说了,“窈窕淑女,君子好逑。”

可他丝毫不懂,不懂情为何物,不懂相思有多苦,不懂将一个人放在心——既不敢拿起又不敢放下,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滋味儿。

如果没有遇上那个人,或许他永远都不会懂。

那天京郊的长亭里,她问他心中可曾有过她,他骗了她。

他比她清醒,清醒地知道自己并不是她最好的归宿,可人世间最痛苦的,莫过于这份清醒。

他永远记得她那决绝的模样,她说:“我祝你从今往后,万事胜意,而你我,后会无期。”

后会无期么?

也好……

当初他答应了她父亲,不再打扰。那么从今往后,她的悲喜忧愁,都与他无关。

他答的那句“没有”,是他最大的欺骗,也是最大的成全。

既然如此,那便不必回头。

于是,他于此刻抬起头,面上已再无波澜,对着母亲淡淡道:“只要您欢喜,我都愿意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