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3章 自毁前程
晏澜死在了战场上。
朝廷为与杨应藩议和,下令前线守将停止作战,可谁料杨应藩趁着议和谈判的时候,不仅没有收兵,还下令继续进攻施州等地。
施州守军不足,因襄州毗邻施州,晏澜不顾军令带兵增援,可其余相邻的几州就那样按兵不动,眼睁睁看着晏澜与施州守将与数倍于己的敌军作战,最后虽保住了施州,晏澜却重伤不治而亡。
主持议和的是蔡雍,下令停战的是蔡雍,不许增援施州的,也是蔡雍。
战场上本是生死难料,可晏澜的死,却与蔡党脱不开干系。
消息传到晏府,晏夫人当场就晕倒在地,晏清后退了几步,被身后的丫鬟扶住,她睁大眼睛摇着头,只反复地喃喃自语。
“不会的,这不是真的……”
直到晏阁老赶回家中,他的前襟还有血渍未干,被下人搀着,晏清看到父亲的样子,一颗心便彻底沉了下去。
因为晏澜的死,晏夫人彻底病倒了,每日只怔怔地念着儿子的名讳,便是晏清亲自熬了药喂给她,她也不肯喝。
晏阁老更是在一夜之间,头发尽数成了霜白。
晏清不敢在父母面前哭,每日照顾完了母亲便躲在自己房中,哭到后面,眼泪也干了。
半月后,晏澜的尸身被送至京中,直到看到了那副的棺椁,晏清才相信,哥哥是真的去了。
那个正直勇敢的哥哥,那个一直说着要尽忠报国的哥哥,那个虽时常与她斗嘴,却也护着她宠着她的哥哥,再也不会归家了。
设下灵堂,江惟仁也来了,他憔悴得令人心惊,晏清一见到他更是难以克制,心中的悲痛几乎将人淹没了。
他似乎有些踌躇,最后还是忍不住对晏清说,前些时日,晏清有寄过一封信给他,这种时候,再给晏家二老看到,他们哪里还能承受得住,于是他只问晏清要不要看。
其实也没写什么,信里晏澜一如往昔,痛骂朝廷的战略,说蔡党误国,那会儿他一定还满心想要挽救前线战事,压根不知道自己的一腔骨血,都会尽付给那一带的山河。
信后还说,父亲给他去信说了妹妹的婚事,他希望战事能早些结束,也能及早赶回来看着妹妹嫁给心爱的人。
晏清拿着信的手一直在抖,她与江惟仁一同站在后院的长廊里,廊中悬着一串长灯,那灯被风吹得微微摇晃起来,明明灭灭的光影里,她怆然抬起来头来。
江惟仁看见她眼中的泪,映着灯烛微光像天际的流星一样滑落,她弱不胜衣的身子仿佛摇摇欲坠。
“江大哥……”她悲怆地开口,只叫出了他的名字,就再也说不出任何字句了。
江惟仁知道自己的僭越,可那一刻,已容不得他想太多。他伸出手臂,轻轻地,将她揽进了自己的怀中。
她瘦弱的身子在他的怀里簌簌发抖,仿佛是被他捧着的一颗盈盈颤颤的露珠般,让他不知道要怎么是好。她攥着他胸前的衣襟,将脸埋在他的胸前,那些眼泪洇进去,像是一路烫到了他的心上。
如今父母病倒,家中再无支撑,她不敢过哀,更不敢将最脆弱的一面示于众人。
江惟仁知道,除了晏家二老,如今怕只有他心中的那份悲切,最接近她的心中的痛。
他甚至想,即便是痛苦,能陪她分担也是好的。
长廊之外的屋檐下,沈注独身隐在阴影中,远远看着两人相拥的身影。
晏澜出事后,因担心晏清承受不住,他已经来了晏府好几次,先头两次她将自己关在房中谁都不见,可后来等她出来,他竟没再见她流过泪。
他一边害怕她沉湎于悲伤中,一边又心疼于她一夕间的成长。
直到撞见眼前这一幕,他才震惊地发现,原来如今的她,只愿将眼泪给另一个人看了。
等到晏澜下了葬,又过了月余,晏阁老才好转过来。
沈家那边本想着是体谅晏家刚出了这样大的事,便提议将两个孩子的婚期往后推个一两年,哪料晏阁老竟执意婚期照旧。
一面是儿子的丧事,一面是女儿的婚事,谁都不明白晏阁老会在如此时刻,做这样的决定。
晏夫人的病愈发重了,她从前身子就不大好,当初生了长子伤了元气,八年之后才又诞下小女儿,一直将养着,可儿子的死彻底击垮了她。
晏阁老便将女儿叫到跟前儿,晏清已经知道了父亲的决定,她与沈注的婚期定在了明年中旬,莫说她本就不愿嫁给沈注,就说如今兄长刚刚过世,要她半年之后便嫁人,她也无法接受。
“囡囡,”晏阁老轻声唤着女儿,如今经历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后,曾经的晏大人如今已经就像一个垂垂老人了,“你知道你哥哥的事,并没有那么简单……两党相争,本是国事,如今蔡党竟如此不择手段……”
晏阁老的声音都发着颤,晏清又何尝不知道,兄长的死不过是朝中党争的牺牲。
“爹老了,斗也斗了这么多年,本想着步步为营,至少要以家国为先,可如今你哥哥去了,晏家无人为继,那爹这把老骨头就陪他们最后搏一搏好了!”
晏清已然猜到她爹的意思了,震惊地道:“爹!您……您打算干吗?”
晏阁老摆摆手,“朝中之事,不是你该操心的,你只要知道,如今你是爹唯一的软肋,你娘如今那般模样,不看着你有个好归宿,爹娘都难心安……”
晏清摇着头,跪在父亲的跟前,伏在他的膝上,“爹,您可千万要保重自己!”
晏阁老抚上女儿的发顶,万分怜爱地轻声道:“囡囡啊,你的心思爹大约能猜着,可那江惟仁,他不是你的良配啊。
“你且想想,他出身寒门又无依靠,这朝中局势风云莫测,任他天纵的才华也抵不过大势所趋。
“他但凡出个什么事,族中连个帮衬的人都没有,你连个家都没有……沈家三代高门,再不济,有他背后偌大的家族能作为你日后的依靠。”
见女儿怔怔不语,他只能叹道:“这大半年的时间里,你再好好想想,我家囡囡自然比旁家女儿要聪慧许多,爹相信你能明白过来的。”
晏清茫然走出书房,直到她的背影远了,房内的晏阁老才叫管家进去,“你去江惟仁江大人那儿,让他到府上来一趟,说我有话要与他说。”
播州之乱终于在这一年的秋末被平定,因要年关将近,国库吃紧,又担忧北边的北契会趁机来犯,朝廷答应了杨应藩所提的一系列要求,也正是此举,给将来埋下了巨大的祸患。
在晏澜的葬礼之后,晏清整日在母亲病榻前侍疾,再未见过江惟仁,再听到他的消息,已经是入冬之后了。
这一次,江惟仁依旧以他手中的笔杆震惊了众人,他写的那封奏疏,直指当今天下国库大亏、边备不休等十大弊端,也即是闻名后世的《十弊疏》。
在后来的史书里,世宗朝两党相争最激烈的一次交锋,便是由这一封奏疏拉开的帷幕,当然后世的流传的版本里,说的都是他是受了晏永年的授意。
他言辞激烈,痛斥朝中乱象,尤其是边关战策,并弹劾西南一线驻将贪没军饷。
贪墨之中以贪没军饷情节最为严重,历朝皆深恶痛绝,世宗不得不下令彻查。
大理寺查出的结果震惊朝野,整个西南一线,竟是从里到外贪腐成风,军饷一级级克扣下去,前线的将士有的还得挨饿受冻。
蔡党自然不肯罢休,立刻有官员参奏去年由吏部主持的京察徇私,京察中被评为甲级的官员多为世家子弟,矛头当然直指以晏阁老为首的院党。
这下,刚查完贪墨的大理寺又得调头来查京察一案,两党争锋相对,搅动得朝中人心惶惶,连晏清如今深居闺阁,也听闻了外间的事。
她自然也听到了关于父亲授意江惟仁写那封奏疏的传言,可就算父亲不授意,晏清知道,为了晏澜的死,江惟仁或许也会不顾一切去与蔡党为敌。
最终她还是没忍住,溜出晏府去见了他。
入了冬,他那座小院子便更显得清冷凋敝了,他一个人正在窗前煮茶,听到大门的门环声,府中并无下人,江惟仁亲自去开了门,只见瑟瑟寒风中,晏清一身素色的斗篷,那么亭亭立在门外。
将烹好的热茶递给她,看着双手捧着小小茶盅啜饮着,也不知是被寒风吹的还是被这热气蒸的,两颊上带了浅浅的晕色。
“你这院子真该添个下人了。”她随口道。
“左右也待不了多久了,倒没什么紧要……”他一笑道。
晏清惊愕抬手,似不解他言语里的意思。
江惟仁就趁着外头的天光,仿佛是在细细打量她的眉眼,那目光晦涩,藏着只有他自己才能懂得的情绪。
“如今朝局纷乱如此,总要有个了结,涉及到的官员不管贬到哪里,总不会再在京中留任了。”
原来他心中看得透彻得很,可明明知道如此,却还是不惜自毁前程。
“是因为晏澜吧?”提到兄长,她的声音里还是带着轻颤,这个名字就是一道无法再愈合的伤口,只要提及就会觉得疼。
他没有答话,晏清却知道了答案,外头的人都说他与晏澜交好是为了攀附晏家,为了借晏阁老的势,可若真是那样,他如今怎么会如此“愚笨”。
“你明明知道,便是牺牲了自己也无法为他报仇的。”晏清喃喃道。
“无所谓了,”他饮了一口茶,神色竟平淡如同不知道自己将要面对什么,“斯人已逝,我只是做能让自己心安的事。”
“是不是……”她踌躇着,仰着头问他,“我爹让你做的?”
谁知他竟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,却似不愿再提及此事,反而笑着偏头问:“听闻你与沈大人的婚期定在了明年,可惜了。清清,到时候我怕是没办法去观礼了。”
晏清一时没有反应过来,她死死盯着他,仿佛像从他的神色中窥出什么破绽来,可惜,他的神色看起来真挚极了。
晏清只觉得喉间堵着,让她几乎快要难以呼吸,她没有说话,他也就那样默默等着她。
过了许久,她才幽幽开口:“你很希望我嫁给他么?”
他怔怔地看着她,将心底的酸楚尽数掩下,只露出面上的风轻云淡,“我只希望你幸福。”
“幸福?”她的目光晃了晃,喃喃念着这两个字,忽地仰头直直看向他,“可我心中的那个人,并非是他,江惟仁,你知道那个人是谁么?”
江惟仁有些发愣,这样朝思暮念的一张脸,如此清晰地在他眼前,从小便被誉为神童的江大人,这一刻却似被这个问题难住了,什么也答不出来。
“江惟仁,我在你眼中,究竟是什么?”她的声音里,比凄楚更多的是倔强,像是非逼得他说出什么话,好叫自己死心。
他看着她,眼中的怜爱无法掩藏,谁也参不透他语气里真正的情绪,他平静地道:“你在我眼中,从前是晏清的妹妹,今后也是我的妹妹。”
晏清走的时候,日头已尽数落下,冬日的黄昏真是无比黯淡,天光尽散,灰暗得如同她此刻那颗坠入深谷的心。
江惟仁竟还亲自送她出门,看着那道纤纤背影,只觉得天地如此浩大,可他的眼中好似只放得下这么一个小小的影子。
她的斗篷上沾了几丝风絮,他犹豫着伸出了手去,可最终在要触及她肩头时,怆然地收了回来。
方才她起身离去之前,他忽然轻声问了她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。
“清清,你可看过曲江上的月亮?”
她心中溢满难过,哪里还有心思去细想,偏过头忍着酸楚喃喃答:“看过……”
他没有看她,而是看着庭中随风而舞的枯叶,而晏清也并不懂得他话中的真正意思。
他说:“有的东西,就像曲江上的月亮,看似在水里,其实是在天上。”
对他而言,她就是那轮曲江里的月亮。
晏阁老的确嘱咐了他去做一件事,却不是与蔡党相争,而是成全她的幸福,从此不再打扰。
所以,他有满腔因她而起的喜悦悲伤,却只能在这一刻缄口不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