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3章 质问真相
晏渝到仁寿宫时,身上穿着丧服,那素白的颜色刺得晏清心头一跳,就在两年前,这一身生麻斩衰也曾穿在自己的身上。
她永远不会忘记先帝离去时,那种整个世界都如同坍塌一般的绝望哀恸,她对晏渝此刻的心情几乎感同身受。
“娘娘……”晏渝一开口,眼泪便再难收,她的眼睛已经红肿得不成样子了,嗓子也变得沙哑无比,晏清命人将她搀扶到炕上去,怎料晏渝却“噗通”一声跪在了地下。
“阿姐!”
晏清忙亲自去扶她,晏渝却挣扎着不肯起身,她攀着晏清的手臂,哀哀看着她道:“求娘娘……为妾身做主!”
“有什么话你起来说……”晏清与宫人一道将她扶起来,内监正拿来了凳子摆到她的身后。
看着晏渝左右环顾,晏清便让殿内的宫人内监都先退下,见此时殿内只剩了她们两人,晏渝这才开口道:“清儿,我今日前来,是要求你一件事。”
晏清疑惑问:“怎么了?”
晏渝看着她,哽咽道,“我知道,你一向不大喜欢你那姐夫,可他如今含冤而死,只有你能为成王府,为我们母子做主了……”
“含冤而死?”晏清震惊道,她隐约已猜到堂姐想说什么了,“成王薨逝的当晚,太医就在王府上,第二日一早我与慈懿太后便宣召了那两位太医,他们都说成王乃是重症难治,因病而亡。”
“是,我家王爷是有病在身,却并非是什么重症,且他一直按方服药,身体已经渐渐好转,怎么突然不过几日,就撑不住了?”
晏清看着她,沉默了一会儿才再度开口:“你觉得是谁有意在害他?”
晏渝冷笑起来,“不光是我,这京中谁人不知,王爷是得罪了谁……”
成王出事后的这两日,京中谣言传遍,与成王妃晏渝一样,大家都认为成王的死不会这么简单,江惟仁和成王的过节世人皆知,成王的死怎么看也应当和他脱不开干系。
“可万事都得讲个证据不是,”晏清拿着手帕,一点点地替堂姐擦泪,然后放轻了声音缓缓道,“成王之前染上的伤寒的确不算重症,可阿姐,这世上被‘普通’伤寒要了性命的人还少么?
“太医说,成王的病症数日之前就急转直下了,我谅那太医还不敢欺瞒我与慈懿太后吧?”
“数日之前……”晏渝流着泪,整个身子都在簌簌发着抖,“我家王爷正是在数日之前去了一趟那江惟仁的府邸啊!”
晏清闻言一震,喃喃道:“他去江府做什么?”
晏渝一想起数日之前,赵淳对她所说的话,言犹在耳,人已不复,更觉得心痛难当,抽泣着道:“王爷对我说,先帝在时,成王府不会有事,可先帝一去……”
一提到先帝,晏清顿时眼瞳一缩,只觉得喉间哽塞,眼中酸涩,本还欲安慰晏渝,却牵扯出自己的伤怀,险些落泪。
“先帝去了,如今那江惟仁一手遮天,两位太后与陛下,皆对他听之任之,王爷说势不如人,如何能不低头……他去江府是……是想去求江惟仁高抬贵手,放过我们……”
晏清伸手,抚上堂姐的后背,轻轻地拍着,等她渐渐缓过来。
“清儿,王爷为何从江府回来后病情就直转直下,我不信,不信此事就真与那江惟仁无关!”晏渝咬着牙道。
晏清却叹了口气,“便是与他有关,也需要证据,要有证据,那便只有……”她顿了顿,看着晏渝,缓缓开口,“剖尸来验。”
晏渝瞪大了双眼,有些惊惧,又有些茫然,过了一会儿才喃喃道:“不成,不成啊,怎么能那样对王爷……”
晏清没有说话,此时的场景让她想起了多年前的江陵,恐怕堂姐都不记得了,成化十七年的某一天,也有那么一个青衫少年跪在成王府内院庭中,那个少年曾决绝地说愿请仵作来为父亲验尸。
至亲之人,谁能眼睁睁看着被剖尸查验,她记得那时少年眼中绝望的恨意,那恨意让他宁愿背负不孝的骂名与深重的愧疚也要为父亲伸冤。
晏清将堂姐揽入怀里,让她倚靠着自己,“那是堂堂亲王,又怎可真的让仵作剖尸,莫说你不愿,朝廷也不会准许。
“我倒是可以下懿旨,让大理寺去彻查此事,可江惟仁是当朝首辅,阿姐你有没有想过,若是最后查出的结果并不是你所料想的那样,到时候又要如何收场……”
她虽是太后,可若就凭着无端地猜测便让大理寺调查首辅,最后要是以闹剧收场,她又要如何给朝廷一个交代。
“阿姐你能保证,就绝对是江惟仁害了成王么?”
晏渝绝望地看着她,怔怔问:“连你也不信么?”
她攥着晏清的衣角,苦笑着摇头,“清儿,你忘了沈注沈大人是怎么死的了么?”
这一句,让晏清如遭雷击一般愣在当场。
沈注……
“当初江惟仁是你父亲的门生,那会儿他与阿澜亲若手足,可后来呢?后来因为和蔡雍相争,他受你父亲指使弹劾蔡党,却被贬回江陵,你父亲与沈注都没有出手相救,为此他一直怀恨在心,后来投靠蔡雍。
“蔡雍死后,他又扳倒了沈注,最后沈注流放琼州死得不明不白……”晏渝看着她,一字一句问道,“你江惟仁是个什么样的人,你当真不知道么?”
晏渝沉默不语,当初沈注的死,比如今成王之死更加疑点重重,可那时他已经失势,无人敢为他说话。
若江惟仁连沈注都不肯放过,又怎么可能会放过有杀父之仇的成王赵琮。
江惟仁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人,或许,连她也看不清楚。
“阿姐,你得明白,”晏清握住她的手,“无论成王的死有无隐情,都没办法对江惟仁做什么,你不能,我亦不能。”
世间之事,哪有那样简单,有冤未必能伸,有仇未必能报。
哪怕身为天子,也不可能就真的为所欲为。
晏清宣见江惟仁是在文德殿,说的是有国事相询。
江惟仁在文渊阁里听那内监说完,不由苦笑。
如今京中在私传些什么谣言他不是不清楚,昨日回府,连时英那丫头都小心翼翼地拿话来试探,成王的死的确是有些突然了。
张芳私下给他传了话,成王妃昨夜里去见了晏清,不用想,他也能猜到成王妃对她说了些什么。
从文渊阁出来时还遇上了礼部尚书梁承焕,梁老打量了他一番道:“廷琛啊,怎么瞧着你脸色不大好……”
江惟仁虽是文官之首,可以他的年纪,莫说是和内阁几位相较了,就是朝中上了三品的堂官,几乎都比他年长。梁承焕更不用说了,四朝元老,论资历在当今朝廷里算得上首屈一指,是以私底下,他对梁老也十分尊敬。
梁老关怀地道:“能者多劳,可你也不能太过操劳了,不能仗着自己年轻,就不把身体当回事儿啊!”
江惟仁也不由笑了笑,他如今已是而立之年,也只有在这帮老臣们的眼里,还算年轻了。
文德殿里,晏清早早就等候着了,见首辅大人进来便屏退了殿内的宫人。
从中秋之间,两人便再未见过,她称病不出,他也没机会能见。
江惟仁抬眼去看她,一看之下便有些心疼,她真是清减了不少……
两年前先帝驾崩的时候,她伤痛欲绝,他就是眼见着她一点点瘦下去,后来好不容易养起来了些,今年又一直病着,便又消瘦了这许多,国事再难,也不如这个时候叫首辅大人更无可奈何。
“先生请坐,”晏清指了指一旁的椅子,她神色如常,倒不看出什么情绪来,“今日召先生前来,是有事相询。”
“请娘娘示下,”他坦然道,又毫不避讳地看向她,“臣知无不言。”
“知无不言……”她低头喃喃念到,复又低低笑了起来,“好,先生国事繁重,拨冗前来,这殿内也只你我二人,我便不与先生兜圈子了,我所问的,料想先生也能猜到,那便是成王的死因。”
江惟仁自然早猜到她宣自己来所为何事,却也没想到她会这样直接。
他垂下头,忽地一笑,那笑极浅,晏清便没有看到。
那晚晏渝既然与见了她,必然是矛头指向了他,具体说了些什么,也必不出他所料。晏清无论是信了还是不信,江惟仁都不会意外,他觉得意外的,是她居然会就这么直接来问自己。
外头那些谣言,他倒不是很在意,可她还愿意这样来问一问自己,只是这样便已让他觉得开心。
“成王的死因,太医已经面禀两位太后了,太医既然说是因病而亡,臣想那应当是不会有错的。”
晏清看着他淡然的神情,心里莫名就生气,说得这样冠冕堂皇,他那样深沉的心机,要将她几句问话给打发过去还不容易。
“成王确实染有风寒之症,可他出事前,曾去过一趟你江府,那一晚发生了什么,如今成王已死无对证,我只问先生是否问心无愧?”
他低低叹气,颇有些无奈的样子答:“那太后认为臣对成王做了什么?给他下毒么?”
“可以置人于死地的办法有很多种,有的甚至不用伤其体肤,”她淡淡道,“比如威胁,比如恐吓……杀父之仇,难道先生真的没有想过为父亲报仇?”
“杀父之仇……”他低声道,“要报仇也有的是办法,犯不着选对自己最不利的。说起来,那一年的江陵,娘娘就在成王府里。”
晏清目光微闪,不料他会突然提到自己。
也不知是不是有意,江惟仁明显放轻了声音,“那也是臣第一次见娘娘,真巧,一人走,一人来……”
他偏着头,唇角带着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,眼底却涌动着哀伤。
“莫说成王之死与臣无关,便是真如那些毫无根据的猜测一般,臣如此蠢笨地害了成王,”他抬起头,淡淡道,“臣也不会问心有愧。”
这一刻,不在乎礼法,他就那样毫无回避地、静静地看着她。
“杀父之仇,岂敢言忘,可无论是成王的死,还是……”他顿了顿,“还是那晚中秋之事,你若不信我,那我如何辩解都是徒劳。”
她移开目光,没有再说话,殿内一时间静静的,江惟仁不知道她此刻在想什么。他起了身,缓缓走到她身前,“我知道,如今我说什么,在你看来都是狡辩,也没有证据能自证清白,可中秋那一晚,的确只是误会,那时候我……”
“那沈注的死呢?”晏清突然打断他的话,开口问道,“沈注的死,你也是清白的么?”
他蓦地顿住身形,也没有回答。
晏清叫他来问成王的死因,看的本不是他的回答。她方才细细揣摩着他的神情,除非他已经能将自己的情绪,控制得足以到以假乱真的地步,可晏清还是宁愿信这件事确实与他无关。
这一刻,他没有回答,他的神情却已经让晏清有了答案。
“你可以骗我,横竖我也没办法替他做什么……”她苦笑着低喃道。
他抿着唇,眼中闪过一丝痛色,声音也变得低黯,“你还是在乎他的……你要听实话,那我便告诉你实话,沈注的死,不是我动的手。但的确,我也并非是清白的。”
他的目光极冷,如同此刻他唇边的那抹笑意,“在我眼里,他本就该死。”
不是他动的手,可又哪里需要他亲自动手?沈注被发配琼州,山险水恶,更何况那里的那些官吏兵卒,哪个不知道这沈注是江惟仁江大人的死对头,是他江大人的眼中钉。
沈注已经彻底失势了,山高水远,他死在天涯海角也无人问津,底下的人为了讨好手握重权的江大人,什么做不出,也自然会揣摩他的意图,替他办好这件事。
若江惟仁只是一个以德报怨、心地纯善的人,那当朝首辅的位子如今还轮不上他来坐。
“我明白了……”晏清轻轻开口。
“中秋那晚的事,”他声音低哑,执着地看着她,“你是不信,还是不想知道?”
闻言,晏清仰起了头,看着他冷笑道:“那晚的事,重要么?”
江维仁偏过了头去,却听得她轻飘飘地开口:“或许吧,或许真是那样巧合,你本无心,是她有意,你来不及推拒,却已被我撞破……”
那些时日,她翻来覆去地想,想着那一晚的事,会有哪些可能。
他与曹定真,是早有私情?或许是自己误会了,若是误会,又会是怎样的误会……
一遍一遍,她不停地想,坐在浴池里想到水凉了,躺在床榻上辗转不能睡。她替他找了一千个理由,又慢慢将那一千个理由都推翻,她觉得自己可真是悲哀,真是可怜……
“无论那一晚是怎样的,首辅江大人需要慈懿太后的支持,慈懿太后也需要你江大人的相助,这总不会错吧……这朝中之势,我明白,两宫并尊……”
她笑了起来,“怎么可能并尊,皇帝只有一个生身母亲,他总会长大,会亲政,一切都可能变,血缘才不会变。这天下是他们母子的,江大人再经天纬地也不过是臣子,我再真心相待也不过是外人……”
江惟仁立在殿中,没有说话,晏清不会知道,他袖中的双手攥得刺破掌心。
“江惟仁……”她突然启声。
太难得,她这样唤他的名字,短短三个字,可想听这三个字从她嘴里念出来怎么就像是一种奢望。
“晏渝是我姐姐,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她。”
他皱着眉,苦笑着,他的声音倒是很轻,自嘲一般道:“在你眼里,我是有多狠毒,连孤儿寡母都不会放过……或许我说了你也不会相信,可我不会伤害她们母子,更不会骗你。”
晏清没有说话,听得他忽的低低地开口:“这辈子我只骗过你一次。”
她疑惑地看着他。
“那年京郊长亭里,你来为我送行……”
“别说了……”她忽然开口,眼中却浮现出痛苦的神情。
江惟仁却并未住声,他继续道,“那时你问我,你问我心里究竟有没有你,”他看着她,一字一句缓缓道,“那时我骗了你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