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4章 花楼偶遇

成化十七年的秋末,晏清随父亲一同从江陵回到了帝京。

那一年她十三岁,尚是豆蔻年华。

成王府里那个青衫少年的身影,也随着江船的驶离而渐渐淡去。

回了京师后,生活一如往常,日子依旧平淡,多是在绣楼里跟着绣娘学女工,在晏清看来真是无聊透顶。

沈注倒是会日常到晏府来,有时候会带些有趣的玩意儿来给她解解闷儿。

沈注比晏清长了四岁,他父亲官拜鸿胪寺卿,当年与晏阁老一同参加殿试,有同年之谊。因此两家一直交好,晏清与沈注也算是一起长大。

可她哥哥晏澜却不大喜欢沈注,每次都说他是书生意气,古板无趣。

“你就是嫉妒人家学问比你好吧。”晏清每次都会顶回去。

这句话是晏澜的痛处,他从开蒙起,在读书上就毫无天赋可言,等到妹妹都开始读经背诗了,每一次先生布置的文章,他还没晏清背得快。

晏阁老可是当年的状元,在他看来这儿子算是把他的老脸给丢尽了。

晏澜不以为意,老爹总是拘着他在家里读书,他却是想尽办法溜出去斗鸡走马,跟一群市井之徒混在一起,连晏清都看不过去了。

晏阁老气也气了,家法也请了好几次,打得妻子女儿痛哭求情,那小子倒骨头硬得很,从不服软,最后无奈,晏家二老只得由着他去。

能怎么办,家里就这么个独子。

到了成化十八年,晏澜和父亲差点闹翻了,原因是他竟要去从军。

晏家这样的书香世家,晏阁老又是当世大儒,怎么可能让家中的独子入军营,两父子互不相让,闹起来将家里搅得天翻地覆。

晏阁老被气得不行,当时又时值盛暑,夫妻俩前往熙山晏家别业避暑,也好消消气。

下人来报说翰林院江惟仁求见的时候,家里就兄妹两人在。

晏澜没听说过这个名字,可翰林院里,想来晏家走动的人数不胜数。

他听了,鄙夷道:“又是那些翰林院的腐儒,这些书生,整天就想着攀附权贵,整日的埋首故纸堆,一辈子都把心思花在朝廷的勾心斗角中,毫无建树!”

晏清白了他一眼,瞧不上他每次把书生贬得一无是处,“你这一竿子打下去,把咱爹都包括在内了,内文外武,都是建功立业,没什么高低之分。”

“小丫头片子懂什么?!”晏澜冷哼一声,又对下人道,“叫那个江什么的走吧,老爷在家也不会见他的。”

那人领命而去,却被晏清出声叫住,“你跟那江公子说,老爷这些时日不在家,叫他下次再登门吧。”

说完,她回身挑衅地看着晏澜道:“咱们赌一把,看下次若这江惟仁再来,阿爹肯不肯见他。”

兄妹俩自幼斗嘴惯了,什么事都要争辩一番,晏澜最受不得激,当下便道:“好啊,赌呗,丫头,别以为就你了解爹。”

不久,晏阁老从别业回来,那江惟仁再度登门,晏清正好就在父亲身侧,她知道父亲向来爱才,当初在江陵为帮那江惟仁,不光是因为自己,而是他本就对这江惟仁颇为看重。

谁知晏阁老却道:“不见。”

那下人将这话转告给府外的江惟仁,过了一会儿又进来道:“那位江公子说他是来谢恩的。”

“那你告诉他,”晏阁老淡淡道,“我已经记不得于他什么恩了。”

那下人又跑出去,再进来时,晏清便好奇地问:“你说了之后,他什么反应?”

“那位公子跪在咱们府外磕了个头,然后对小人说,当日之恩阁老忘了他却此生都不会忘,说完才走的。”

晏清想,此人到是个知恩图报的。

“爹,这江惟仁应你说你看过他的策论,不是对他挺赏识的么?”

晏阁老却轻叹一声道:“这小子才学是不错,可到底是初出茅庐,还需历练。”

晏清没大听懂父亲的意思,皱眉想了一会儿问:“他这不刚入翰林院不久,日后有的是时间历练,您干吗就这样将人拒之门外啊,太不近人情了。”

晏阁老笑了笑对她道:“囡囡你不懂,爹是为了他好。”

为了他好?江惟仁出自江陵,又承了晏家这么一个恩情,如今对他照拂一二,自后他必然更加感念在心,不是么?

晏澜听说了那个叫江惟仁的书生被拒之门外后,十分得意地对着妹妹道:“看吧,哥哥说得不错吧,这种一天想着攀门道走捷径的人多了去了,爹还能瞧得上这种人?”

晏清见她哥总是对书生有成见,便将当初江陵成王府的事细细说与他听。

“难怪你要和我赌,”晏澜笑了笑道,“可我的傻妹妹,你还是太天真了。你是见不得弱者受欺,因为可怜他所以想让爹帮帮他,可爹说得没错,这是为了他好。”

她再要问,晏澜却是不肯细说了,他不说,总有人愿意解她的惑。

沈注来看她时,跟她解释道:“这道理很简单,你也知道,如今蔡雍一党把持朝政,唯有你爹还能与其分庭抗礼。

“这江惟仁在京中毫无背景,刚刚入仕,以他现在的根基,哪一边都不能站,否则便永无出头之日了。那江惟仁想要入朝为官,这些道理他必须明白。”

晏清却叹道:“他出自寒门,初入朝廷,自然不懂这官场的门道。你瞧连晏澜都明白,说到底还是因为你们自幼长在这样的门庭,耳濡目染而已。”

“你说得没错,”沈注点头道,“寒门子弟难出头,这世道便是如此。这江惟仁若真想出人头地,不是靠着写几篇漂亮的文章便可以。”

晏澜和父亲争执不休,最后还是晏阁老妥协,终于松了口答应让他弃文从武,进入羽林卫中。

晏清时常听到父亲叹气,本朝重文抑武,武将越是位高权重越是容易受君王忌惮,她明白父亲还是希望儿子能继承他的志向,可人各有志,不能强求。

晏澜自从进了羽林卫,如鱼得水一般,每日早出晚归,晏清也很少能见着他。

等她终于找机会堵住他,晏澜如今满腹心思都在外头,便无奈地问:“怎么了?”

“哥,”她拽着他的衣角,悄声道,“你带我出去玩儿吧,成日待在家里,我都要闷出病来了。”

晏澜自然不会轻易答应,皱着眉道:“你女儿家的,在外抛头露面的成何体统?”

晏清哼声道:“以前你可没少带我出去!”

从前晏阁老管教儿子甚严,晏澜却总找机会溜出去,他结交的人中不仅有市井之徒,甚至还有江湖人士,被晏清知道了,就扬言要去告诉父亲。

就是因为捏着他的把柄,才逼得他数次偷偷带着她偷溜出府,说起来,晏清对帝京的了解,多半是源自她哥。

“你不带我去,那我就找沈注,他总不会拒绝的。”她嘟着嘴道。

她说得没错,沈注什么都会惯着她,可晏澜一向不喜欢沈注,也不愿他同自己妹妹太过亲近。

“你想去哪儿?”他皱着眉答允了下来,“我带你去吧。”

晏清立即扬眉一笑,凑近了轻声告诉他,“今年暮春,曲江那几大教坊会选花魁……”

“打住!”晏澜立马打断,肃色道,“那种地方是你能去的?胡闹!”

晏清不肯罢休道:“花魁大选三年一次,乃是京中的盛事,到时候多少人会去,我到时候如从前一样,扮作男装,谁也不会察觉。”

晏澜不为所动,“那时候你年岁小,谁也不会注意,如今你都快及笄了,万一被人识破了怎么办?”

“你也知道我快及笄了,”晏清故意换作委屈的神色,攥着他的衣角软磨硬泡,“等下一个三年,那时候还有什么机会去看,这次你若是不带我,我有的是办法将你拖在家里,让你也别想去看,不信你且试试!”

晏澜自然是信的,他这妹妹,古灵精怪得很,又最喜欢和他作对,他要是不答应,她一准要闹得他头疼。

晏清瞧出他神色松动,立马又不停哀求,终于让兄长无奈地松口点头。

曲江流经皇城西南角,最著名的不是江上碧波水色,而是沿江鳞次栉比的柳巷绮楼,画船箫鼓,纸醉金迷,是最旖旎的温柔乡。

可这花柳之地并非那样简单,所谓的娼妓也分了两类,夜夜泊在江水上的画船里的,则是前者。这一类女子大多也面容姣好,却没什么才情,那画船上什么人都能上去,贩夫走卒,不拘什么身份,只要有钱即可。

可岸上的那些雕栏画栋的庭院中的女子,便大有不同了。

那些庭院大多只住了一位女子,这女子往往在年幼时便为鸨母挑中,然后养在深闺里,请了各类师父来教习琴棋书画,不光要容貌绝世,更要才情出众。

这样的姑娘养到十四五岁时,便已名动四方,引得无数名士才子追捧不已,身价何止千金。单她一人,就能养活那一院子里的鸨母下人,门庭中往来者中,也从不缺达官显贵。

曲江这些画船珠市都属教坊司所辖,教坊司为添风雅,便立下规矩,三年选一次花魁,要在沿江的烟花柳巷中,选出才情风华最为出众的女子。

往往能被选中花魁的女子,一夜之间便能名动帝京,受万人追捧,寻常人便是散尽千金也未必能见其一面。

这样的盛事,三年才逢上一次,而那每一次中流传出来的各种故事,都香艳旖旎,引人遐想。

晏清跟着哥哥偷溜出府去这事也不是一次两次了,她换上了平日准备的男子装束,套上宽松的襕袍,足以以假乱真。

等车马到了曲江,早已是堵得水泄不通,远远一看人最多的地方,便是花落哪家了。

晏澜是这些风月场的常客,哪个院子没去瞧过,抬眼一看,就知道那是哪一个院馆了。

“清波楼。”他看着众人围聚的那处开口道。

清波楼的这位姑娘姓顾,名玉倾,今年二八碧玉年华,听说其容貌如宓妃再世,倾国倾城。

晏清听了也颇为好奇,初出茅庐便入选花魁,想来这“顾玉倾”三个字,日后便要天下闻名了。

花魁已经选出,可想要一睹芳容,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。

首先是要进清波楼的院中,需得付十两银子,到了里头,阁楼上的小姐会打帘子望几眼,选出容貌气度尚可的,才能进去赛诗。

既然来了,这个热闹晏清自然是要去凑的。把银子给了龟奴,晏清随着哥哥一起进了那清波楼。

院子里当然处处体现着雅致,亭台楼阁,每一处布置都体现着用心,并非一般人所想象的风月场的模样,就连那几个丫鬟,妆容也颇为精致。

众人在院中站定,阁楼上的窗户被推开,大家翘首以盼,都想看看那位玉倾姑娘到底生了怎么样个神仙妃子的模样。

可叫大家失望的是,窗户虽然开了,却打着一道竹帘,只能看见帘后一个绰约袅娜的身影而已。

不一会儿,楼上的丫鬟下来,小声跟龟奴耳语一番后,龟奴便开始赶人了。

被请出的人里不乏有不情不愿,甚至骂骂咧咧的,可门外并排占了十几个护卫,谁也不敢真的闹事,便只能出去了。

晏清拿眼环视了那么一周,忽然就瞧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。

“他怎么来了?”她不禁小声嘀咕道,却还是被晏澜听了去。

“谁?”他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,见院角那座假山之后,一个身着月白袍子的男子,只能瞧见一个侧影,可身形清瘦高挺,倒是不错。

晏清踮脚凑到他耳边说了三个字,“江惟仁。”

晏澜好一会儿才想起这个名字,不由又看了几眼,对着妹妹不屑地道:“你瞧,跑来逛这儿,可见不是什么守礼自持的君子。”

晏清白他一眼,“你是忘了自己也在逛这儿了么?”

接下来便要开始写诗了,丫鬟将纸笔摆上,请众人上前,不知怎么的,晏清再转身,发觉江惟仁已站到了自己身边。

她忽然心头一跳,可想着当初成王府不过匆匆一眼,这么久过去了,她今日又是男装,无论如何他也不会认得出来。

作诗为一炷香的时间,丫鬟也已念了玉倾姑娘给的题,院中的人各自将诗文写在纸上。晏清倒是用了心,斟酌了好一会儿,写完之后却见江惟仁早已停了笔。

她假装不经意地瞥了瞥,却见他在下首所题的名字竟是“赵殊”二字。

写好的诗被一一送上去,不久,丫鬟又下来,对着众人道:“不好意思各位,我家小姐想请一位公子上楼一叙。”

晏澜颇为紧张地抚了抚衣衫,晏清拍了拍他的肩以示安慰,“放心吧,能被选为花魁,顾姑娘的眼界不会低的。”

意思是,顾姑娘眼光高着呢,怎么会看上你。

晏澜知道,他妹妹这是在变着法儿地戏谑他呢。

这时那丫鬟已经再度开口:“有请赵殊公子。”

说完,一个锦袍男子走上前,跟着那丫鬟进了后面那重院子,登上阁楼。

其余人还在长吁短叹,晏清却只悄悄去看江惟仁,发觉他静静站在那儿,神色淡然。

过了一会儿,正当大家准备陆续离去时,方才带赵殊离去的那丫鬟却返回院中。

“请各位留步,”丫鬟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来,缓缓将其打来,又仔细地拿给在场每一位人看,“作了这首诗的公子,我们家小姐相邀。”

那首诗下面,分明题着赵殊的名字,可既然这丫鬟如此说了,写这首诗的便另有其人。

大家左右四顾,可过了还一会儿,却无人应答。

这大概是从未有过的,被花魁选中的人却不愿上楼,传出去无疑是折了这顾玉倾的脸面。

就在这时,阁楼上的窗扉再度打开,这一次,那道珠帘却被掀起,顾玉倾的一张脸也终于出现在了众人面前。

那一刻晏清听到身侧有好几声压低的惊叹,阁楼上的那位亭亭而立的女子,既当得起这花魁的名头,也当得起她的名字里“玉倾”两字。

臻首娥眉,玉肌凝霜,皎若明月,灿若朝阳。

不仅如此,她的声音也清丽婉转,听得人心驰神荡。

“若是有缘,他日必会相见,玉倾相信与公子的缘分,定然不止于此。”

出来时,晏澜犹在咬牙切齿,“这么好的姑娘,哪个混账竟然戏弄她,既然作个诗又不肯认,真是个怂包!那个赵殊也是,居然让别人题自己的名字,打量着能瞒过玉倾姑娘,真是可恶至极!”

等两人从清波楼里出来,外头天光已暗,曲江上漂浮起盏盏莲灯,如水间浮荡着的流萤一般,煞是好看。

这是帝京的习俗,每月十五,到曲江放莲灯,有的是为亲人祈福,有的是遥寄思念。

真是凑巧,正逢上这一天,晏清来了兴致,晏澜无奈,只能陪她去不远处卖莲灯的人那儿买来了两盏。

走到石桥边,晏清蹲在那水边,将点好的莲灯放入水中,拿手轻轻拨动水波,那莲灯便晃一晃地游得远了。

放完便起了身,跟着晏澜,一同朝着马车出走去,可刚走了几步,就听到身后传来的声音。

“请留步……”

晏清闻声转身,只见一个孑然身影,立在那石桥边,远处是曲江沿岸那流光溢彩的灯火,他却站在最冷清的地方,身后有江面的点点莲灯,荧荧微光照亮了他的容颜。

他执着一柄折扇,此刻扇坠下的流苏正微微晃着。

他走上前,也将那扇子递到晏清的手边。他看着她,淡淡道:“东西掉了,姑娘。”

那一声“姑娘”,惊得晏清心头一跳,她确定自己这身装束之下,乍然看去不会辩出自己女子的身份,尤其是此时的石桥边灯火黯然。

她与他,也不过成王府的匆匆一面,晏清以为他不会记得,可此刻,她忽然想起,传闻中他被冠以“神童”的名号,就是因为他有着过目不忘的本事。

此刻,晏清想到的竟然是不久前顾玉倾所说的那句话。

若是有缘,他日必会相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