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5章 杖责之刑

这一年的秋末,发生了一件大事。

每年入秋,北契便会在边关滋扰不断,不仅劫掠财物,更会抢掠烧杀,无恶不作,叫北边的百姓苦不堪言。

所幸嘉定占据着天堑,历代又驻重兵,北契很难破关,往往便只在边境上作乱。

这一年也不例外,北契又组织了骑兵试图冲破嘉定关,可这一次,竟被他们破关而入。

单嘉定一城,就驻兵五万,其余军备其精良程度仅次于京中禁军,可两万北契军队,在兵力如此悬殊之下,天时地利也有利于守军的情况下,竟然能长驱直入,消息一出,令天下哗然。

敌军很快就占领了郢城,但也没有再往南攻,而是遣使来京中谈判。

这也是情理之中,毕竟仅凭两万人,便再是虎狼之师,也很难真的攻到帝京。更何况,北契八部之间内乱不停,无法真的维持一场两国间的大战,前来滋扰为的不过是钱粮。

可单是北契占领郢城的消息,就吓坏了朝中官员,大约是心底一直就对北契存着惧怕,一听北契遣使前来这才纷纷松了口气,满朝文武,都是上疏请求与北契言和,连兵部的意思都是议和。

哪怕这一次北契使臣提的条件是前所未有的苛刻,不仅要白银数百万两,还要大虞送公主前去和亲,修两朝之好。

要知道,整个朝廷一年的税银也不过千万两,历年军费就不过百万两而已,若真给了这笔银子,朝廷不堪重负,国库亏空,自然就要向百姓增税,到时候必会使得百姓苦不堪言。

世宗找了内阁在文德殿议事,晏阁老进宫之前特意命令管家,不许晏澜出府,他清楚儿子性格冲动,这样的关头,晏阁老怕他出去闯祸。

晏澜只能在府里,对着妹妹抱怨。

“朝廷几十万兵马,北契不过两万人,大家竟不敢言战,”他冷笑着摇头,“尤其是宣城的那几个守将,一个个说得冠冕堂皇,连敌军的影子还没见到,就怂成这个样子了。”

“他们不光是怕,”晏清也沉着脸道,“军中守将,大多依附蔡党,蔡雍主张议和,这谁都知道,底下的人谁敢跟他唱反调?”

晏清说得不错,蔡雍是朝中首辅,如果此时和北契一战,若是能将敌军赶出国门倒还好,可若是败了,且不说京师会陷入危机中,他这首辅的位置必然是要换人了。

对他而言最保险的,就是议和。

“可此时议和,北契还不知道会怎样狮子大开口……”她担忧地低语,说完见晏澜捏着拳头,努力压着心中的愤怒,于是安慰他道,“不过哥,今日议事,爹一定会劝陛下出战的,说不定,陛下会听呢。”

晏澜听了也点点头,却仍皱着眉道:“此时议和,会助长北契的威风,等他日他们八部统一,再度南下,就不是拿钱财能打发的了……”

等晏阁老回来,晏清才知道自己错了,在议事时,晏阁老所言的与蔡雍所提是一样的。

与北契议和。

这次是晏清比晏澜更冲动,直接质问晏阁老,“爹,为何您也提议议和,北契都占领了郢城了,朝廷却不思出兵,就这样答应了北契的条件,岂不是有辱国格?”

若是儿子此刻这样,晏阁老大概已经怒了,可对女儿哪里舍得。

“爹赞同议和不是因为这是爹的想法……”晏阁老的神情也有些黯然,颇为无奈道,“是因为爹明白陛下的意思,议和之举已经是板上钉钉,若这个时候爹违逆陛下,是不智……”

她爹说得没错,议和是陛下的意思,是大势所趋,再言出战便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,是不智。

此时,谁又愿意逆风执炬,行这不智之举。

可晏清没料到,偏偏真有如此之人。

两日后,翰林院所出的一封奏疏震惊了整个朝廷,那奏疏直言议和之举不可为,若两军对阵犹有胜算,此时议和,等于不战而败。

不仅如此,这封长达千余字的奏疏直指嘉定关破的根源,乃是军费不足、守备不修、军心不振三点,若将百万白银用于军费而非白白送给北契,可充实军费,整修守备,同时也能振奋军心。

而此时一战,对内可免边关百姓之苦,对外可震慑外邦,振大虞国威。

这封奏疏掷地有声,写它的人,不过是翰林院的一位编修而已,七品的言官,在朝廷中可谓人微言轻。

可就是这满朝皆不敢言战的时候,只有这区区七品编修敢站出来,很快,他的名字就传遍了整个帝京。

江惟仁。

当晏澜听到“江惟仁”这三个字时,振奋地说了句,“此人真乃大丈夫,是我错看了他!”

晏阁老却摇了摇头,低声道:“到底还是太年轻了……”

说完又刻意叮嘱晏澜,此时绝不可在外妄言,甚至连沈注,都让晏清一定要劝她哥,不要掺和此事。

“那江惟仁,一个小小七品言官,人人都知道明哲保身,他却非要以卵击石,成了蔡党的眼中钉,如此冲动,日后定难有作为。”

自幼但凡沈注的话,晏清都奉为圭臬,以沈注的聪明练达,从来不会出错,他是爹爹最为看重的学生,是世家子弟里翘楚。

可这一次,她却直接驳斥道:“不较一己得失,只论天下兴亡,这是仁。虽然千万人,犹不言退,这是勇。他虽只区区七品,可比起那些整日一心媚上,只图宦达的一品大员们,天下更需要这样的人吧。”

晏阁老万般叮嘱晏澜安分待在家中,可等他前脚一走,后脚晏清就找不到哥哥的人影了。直到夜深,也不见晏澜回府,过了一会儿,管家悄悄找到她。

“有位公子遣人来府上报信,说大公子在金玉楼喝醉了,让咱们去接人,可大公子左右不肯走,”管家担忧地道,“老奴不敢惊动夫人,只能来寻小姐。”

“不能惊动夫人,若是被爹撞见就更是糟糕,”晏清皱眉,咬牙道,“我亲自去一趟。”

晏清换上男装,又带了几个小厮,赶往金玉楼。

那金玉楼是京中有名的酒楼,也在曲江边上,晏澜也曾带她去过。

掌柜的自然也知道晏澜的身份,见晏家又来了人,亲自来迎,领着晏清上了楼,走到晏澜包下的雅间。

还没进门,晏清就听到了她哥的声音。

“那封奏疏已经送到内阁,又被司礼监呈给了陛下亲览,一定能让陛下改变主意的。”

晏清想,她爹是对的,就应该把晏澜给关在家里。

等门一打开,她最先看到的倒不是她哥,而是与晏澜对饮的那人,想必也正是他让人传消息回晏家,让晏家来接晏澜回去。

他大约也料不到,来接人的人会是她。

晏澜还没看到妹妹来了,还执着杯盏说着酒话,“江兄,我曾经还以为你跟朝中那些人一样,是我看轻了你。我今日请你,你这么赏脸,来,我敬你一杯!”

江惟仁却站起了身来,直直看着晏清。

她只能硬着头皮走进去,对着他颔首示意,带着歉意道:“家兄给公子添麻烦了。”

他放下了酒杯,正色道:“不敢,姑娘言重了。”

“晏澜,”她走近,夺过兄长手中的杯子,“回家了。”

谁知晏澜醉得糊涂,竟一把将她推开,晏清哪里料到,一个趔趄差点摔倒。江惟仁就在她身后,来不及多想便一步上前,伸手将她揽住。

她差点直接跌进他的怀里,好不容易稳住了身形,不由自主地红了脸,有些懊恼道:“谢公子。”

他也慌忙退后,竟有些局促道:“是在下失礼。”

“我不回去!”晏澜挥舞着手大叫着,“我与江兄相见恨晚,我晏澜平生难逢知己。可江兄你,我是打心底里佩服!”

晏清无奈道:“你再不走,待会儿来的就是爹了。”

“来了又怎么样!我不怕他!”

晏清拿他没办法,便吩咐门外的晏家下人,“你们来将公子直接扶回去。”

可晏澜气力大,手不停挥舞,几个下人怎么也没能扶动他。

晏清想着,自己这样身着男装跑来,又与晏澜刚才那一番对话,想来在那江惟仁的心中也留不下什么大家闺秀的好印象了,干脆不用在意了。

“去找掌柜的要根绳子,”她吩咐那几个下人,“将大公子给绑了。”

她这话叫江惟仁也一惊,就那样眼睁睁看着晏澜被几个人用绳子,绑得跟粽子一般。晏澜嘴里还在不停高声喊话,晏清从袖中抽出了一方手帕,揉成团塞进了他的嘴里。

“晏澜,”她压低声音对着自己的哥哥道,“你若是再闹,我就将你直接扔进曲江里,你信不信?”

大约是听清楚了她这话,晏澜竟真安分了下来,被那几个下人就那样直挺挺地扛下了楼去。

走之前,只能硬着头皮对着江惟仁道:“今日失礼之处望公子见谅,他日我再让家兄亲自向公子道歉。”

她是真没脸再多停留,只恨不能再也不见到这人才好。

江惟仁看着晏清进了马车内,车夫扬鞭催马,很快,一行人就消失在了夜色中。

他自然猜到了晏清的身份,也一早就知道晏阁老有一位爱若珍宝的掌上明珠,却实在没料到,这位晏小姐,不仅会扮男装逛花楼,还会……将自己的兄长绑回家中。

他站在夜色里,看着她离去的方向,仿佛久久不能回神,还是金玉楼的掌柜出声叫醒了他。

“江公子,”那掌柜迟疑道,“这饭钱和酒钱还没结呢……”

今日晏澜直接到翰林院,想与他结交,对晏家大公子而言,金玉楼这样一顿饭就要几两银子的地方算不上什么,他非说请客,好说歹说将江惟仁拖来了这里。

可方才他酩酊大醉,晏清风风火火跑来将人带走,哪里还想得到酒钱这回事。

翰林编修是清苦差事,一整年的俸禄,也不过二十几两银子。

他转身带着歉意看着那掌柜道:“我来结吧。”

那掌柜笑笑地点头,向江惟仁报出了那个让他心头一凉的数目。

江惟仁想,这金玉楼,往后他再也不会来了。

回了府,晏清让晏澜房里的丫鬟给他喝了醒酒汤,又让人晚上在他房里照料好他,他回了家后大约也是累了,不久就睡了过去。

第二日他酒醒之后,倒是记得自己和江惟仁喝酒,却记不得自己是怎么回来的,晏清模糊地答:“就是下人们把你扶回来的……”

听完,晏澜看着自己手腕上的红痕有些费解。

可一想到昨日,他又开始兴奋得滔滔不绝,“那个江廷琛,我可真是没想到,他一个文弱书生,却对边关布防军备整肃这些,那般见解独到。兵书看得倒比我还多,实在难得……”

他摇着头叹息,一副与江惟仁相见恨晚的样子。

晏澜又打算去翰林院,死活被晏清给拉住了,“消停会儿吧哥,江惟仁的那封奏疏,圣上看了会怎样还不知道呢,先静观其变,你这会儿跟他过从甚密,对他而言未必是好事。”

昨晚喝酒的时候高谈阔论,这会儿酒醒了,晏澜也清醒了些,知道妹妹说得没错。

晏澜想起昨晚,江惟仁曾说过,“我已经准备好承受任何后果……”

他那时的神情虽淡,可眼里,分明是坚毅的目光,他并非不能料到会有怎样的结果,只是不愿意因此就退缩。

江惟仁的一封奏疏,果然引起朝中轩然大波。

这封奏疏最后被司礼监呈给了世宗,世宗心里想的本来就是要议和,几百万两白银虽多,可朝廷向百姓增税,逼一逼还是能给出去,北契提议让公主和亲他也决定忍痛同意。

世宗膝下一共两位公主,先皇后所出的崇宁公主和李昭仪所出的寿安公主,崇宁是长女,又是嫡母所出,自然不能是她去,那便只有让庶出的寿安去了。

再怎么,这也是他的骨肉,一想这娇滴滴的女儿要和亲鞑子,往后在漠北那荒凉之地终其一生,他也忍不住心疼,可能怎么办,若与北契一战,输赢未知,他不愿冒这个风险。

李昭仪知道消息后,哭得差点昏过去,醒来后便吵闹着要见陛下,这时候世宗当然不愿见她,奈何她实在哭闹得厉害,又想着毕竟即将要失去女儿,便见了她一面。

这一见倒好,李昭仪的话听着实在叫人难受,也让世宗差点流了泪,小半天才缓过来,刚好受点儿,就接到了司礼监呈上来的奏折。

世宗越看脸越沉,看了看写这封奏疏的人的名字,沉吟道:“江惟仁……哼,区区七品编修,官位不大,胆子倒是不小嘛。”

正好蔡雍蔡首辅与太子、英王两位皇子也在御前,世宗先是问太子,如何看待这封奏疏。

太子答:“翰林院这些言官们,哪里真的懂国事,平时只顾弹劾朝中官员,不过一己之见,根本顾不到大局。”

世宗听完也不说话,又转头问英王赵淳,“老三你怎么想的?”

赵淳低着头,想了想后答:“儿臣看了这奏疏,对边防之事,倒是都说到了点子上,关于如何整肃军务,颇有见地,只是思虑的确也有不周全之处。可他年纪轻轻,见识尚浅,倒也可以理解。”

世宗看罢那封奏疏,心里本有怒气,乍一听赵淳的话,本不大欢喜,可听到后面,又觉得他说得有些道理。

他掂着那封奏疏,皱着眉思索着,过了一会儿又问蔡雍,“爱卿觉得呢?”

蔡雍仔细瞧了瞧世宗的神色后道:“此人倒是有些想法,好过那些尸位素餐之人,可惜嘛,眼界太浅,两国之间,岂是胜败这样简单?”

“嗯……”世宗点了点头,“这朝中本有些人,天真地想与北契一战,被他这番言论一煽动倒好,军中更不安定了。议政虽是他臣子的本分,可妄言实在是不知天高地厚,传朕旨意,杖责二十大板,以示惩戒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