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2章 心生误会
晏清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人。
难怪了,她方才就觉得那男子的声音既不似内监,也有些熟悉,此刻声音的主人背光而立,也正与她双目相对。
五官看得不大清楚,可便是那颀长清瘦的身形于她也是万分熟悉。他此刻宽衣博袖,前襟微散,露出里头的素白中单和中单下突出的两段锁骨,衬着那修长的脖颈,倒是好一番浑然天成的风流姿态。
至于他身前的女子,那便更是熟悉了,慈懿太后的懿容,晏清还不至于认错。
屋内灯烛黯淡,还有淡淡酒香,氤氲着暧昧的气息,倒显得是晏清格格不入。
她是被吓坏了,却仍撑着镇定的模样,只不由地往后退了几步。
江惟仁抿着唇,眼里浓重如墨,眉峰微皱,眼中闪过一丝懊恼,他大步上前,走到门边。
门边此刻正有月光投进来,也照亮了他的面庞,他的颊上带着残留的绯红,眼中还留有一丝迷离。
他生了一副好模样,此刻站在清冷的月色里,清隽的五官却因为颊上的绯色而变得柔软,月光照进他深邃的眼眸里,倒真是风姿卓然。
他大约是想开口,晏清却没有犹豫,转身跑进了她来时所走的那段回廊里,转眼间,青莲色的衣裙就彻底消失在了夜色里。
扶缨从重璧台回到那水榭里,却怎么也没看到晏清,正有些着急,刚从水榭里头出来,就看见不远处正往这边疾步走来的熟悉身影。
晏清是按着原路赶回来的,江惟仁试图追上她,可假山曲折,他哪有她熟悉。
扶缨就着月光仔细打量着晏清的神色,不知是发生了什么,她的脸色阴沉沉的。晏清平日里性子虽冷,可几乎很少会发脾气,神色都是淡淡的,看不出喜怒,这会儿双眸却是深重低沉,像是在压抑着怒气。
晏清不开口,扶缨也不敢问,只上前去搀扶,碰到她的手,凉得扶缨一惊。
她赶紧将取来的斗篷披到晏清的身上,心疼地道:“主子,他们已经抬着肩舆去绛玉轩那边了,咱们过去吧。”
晏清皱着眉,带着厌恶的神色,低低道:“不去那边,回重璧台。”
扶缨不知道自己离去的这段时间里,主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,她只是猜想,盂兰盆节刚过,这夜里到处阴森森的,莫不是被什么吓到了。
她扶着晏清回了重璧台,又从重璧台直接回了仁寿宫。
从绛玉轩里疾奔出来时,晏清出了一身薄汗,回来的路上被风一吹,回了仁寿宫便让扶缨传水来要洗漱,却又将所有伺候的宫人赶了出去。
扶缨守在外头,许久都不见里头有响动,又过了好一会儿,她实在担心得紧,斗胆推门进去,就见晏清坐在那浴桶里,眼中直愣愣的,被唤了一声后双眸才重新有了神采。
可扶缨探手去那水里一试,发觉水都已经冷了,而晏清竟然也恍然未觉。
经了这样一番折腾,好不容易养起来的身子又病倒了,文德殿议事晏清自然是推病不再去了,反正有慈懿太后与首辅大人,她向来是不起什么作用的。
她就一心在仁寿宫里养病,殿门也不出一步,最后连薛时英也闻讯想来探望她了,晏清自然不想见她。
福宁宫那边,慈懿太后虽没有亲自来,却不停遣人过来探问,又把太医叫过去问话,晏清知道曹定真的做派,她此时来见自己多尴尬,但面子上还是要过得去。
于是她也让扶缨亲自去回话,说自己的病并无大碍,让慈懿太后不必担忧,一来一往,倒像是那晚的事不曾发生过,只不过是她一场幻觉而已。
可还能怎么样,不该看到的她也看到了,曹定真还能灭口不成。晏清又不是傻子,这样的事,帮着遮掩还来不及,怎么会泄露出去。
只是往常两宫和睦,倒是真的没有什么大的嫌隙,可如今,这和睦不过是装给外人看的罢了。
唯一日日都到仁寿宫的就是赵元了,起初晏清也宽慰他说自己并无大碍,可赵元还是心疼她,再忙也一定会过来问安。
“便是娘娘凤体无虞,做儿子的还不该过来问安么,便是能陪着娘娘解解闷儿也好啊。”
“我家阿元真是乖……”她笑着答道,本还想如小时候那样,亲昵地摸摸他的头,抬了手才忽然惊觉,这小子仿佛是一夜间,竟及她肩头了。
开年过去,他就满十岁了,倒真不能再算是小孩子了。可日日在跟前儿这么看着,还总是觉得他依旧是从前那个玉团子小人儿,这会儿再仔细去看,他的眉眼却似乎依旧开始长开了。
“阿元可不可以慢些长大啊……”她忽然感叹道。
“娘娘为什么这样说?”他偏头问。
晏清笑了笑,眼中却带着难察的黯淡,声音也难掩低沉,“因为长大了,就会很累。”
她怜爱地看着他,轻声叹道:“娘娘还怕啊,往后阿元孤单了却无人陪……”
那时的赵元,愣愣地看着晏清,并不懂得她话中的含义,等到多年后他终于懂得了,才明白她那一刻眼中为何弥漫着浓雾般的哀伤。
赵元不光心疼晏清,他总觉得,娘娘病后,连带着他母后和江先生也怪怪的。
听闻他日日去福宁宫给晏清问安,母后倒是夸他懂事,可那神情却有些复杂,倒不像是真为他的懂事感到欣慰,不过是在敷衍而已。
江先生在日常经筵授课时,倒是如往常一样认真,却好像……没那么严厉了。
平常江先生在冷静克制的目光里,总是带着无尽的智慧,让赵元觉得这天下应该不会有任何事能难倒他,如今无所不知的江先生,有时候竟像是遇到了什么难事一样,眼里时时带着一点惆怅。
有一次,他答上了江先生的问题,江先生和颜悦色地夸奖了他。
“这是圣懿太后告诉朕的。”他对着江先生道。
赵元惊讶地发现,江先生的神情好像不由自主地变了,他说不上来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神色,想了想,他觉得那里头应该是带着一丝紧张。
可赵元又觉得不对,因为连北契兵临城下的时候,他都没见过江先生有这样类似紧张的情绪。
“陛下日日都去探望圣懿太后么?”江惟仁状似无意地开口问,又赞赏道,“我朝以孝治天下,陛下为天下人做了表率。”
可赵元觉得,江先生看自己的目光却不似语气里那样轻松坦然。赵元无心去探究,在他眼中,江先生是天底下最睿智的人,他一定能替自己解答任何难题。
“圣懿太后在朕心中,本就是最至亲之人,可朕总觉得,她很不快乐。”他对着江惟仁开口道,“先生有没有办法,能够帮朕让圣懿太后欢喜一些呢?”
他发觉江惟仁仿佛被问住了,良久地沉默着,不发一语。
那是第一次,他提出的问题,江先生没能给出答案。
等晏清的病稍微好了些,扶缨见她总闷在仁寿宫里,便软磨硬泡地劝她去御苑里走一走。
秋日大多是晴天,等到入了冬,各处都覆着雪,又更不想走动了。
正巧不久前,扶南进贡了一批珍禽异兽,都养在了宜春苑里,晏清便时常去宜春苑那边走一走。
宜春苑不似西苑那样占地广阔,却更为精巧雅致,花鸟鱼虫、飞禽走兽,应有尽有,大多都是从四方的属国进贡上来的。
苑中景致最好的地方当属瑶华宫,扶南送来的那几只孔雀就养在瑶华宫后面的小庭院里。
司礼监的人来报信时,晏清正坐在廊下,看着庭中的宫女在放风筝。
她看着那内监进来跪下向自己行礼,神色有些凝重,便道:“起来回话吧,出什么事了?”
“启禀娘娘,”那内监起身答,“成王薨了。”
晏清一愣,这消息着实出乎她的意料,她皱眉问:“什么时候的事儿?”
“就昨个儿夜里。”那内监答。
成王赵琮如今不过而立之年,前不久是听说他身体欠安,但也不过是个小病症,怎么突然人就没了。
按礼,亲王薨逝要罢朝三日,如今皇帝与两位太后也要设祭坛,可晏清又有不同,晏家与成王府有姻亲,她堂姐晏渝便是成王妃。
三年前,翰林院的某位翰林上疏弹劾成王赵琮,列举了赵琮在江陵府的十大罪状,轻者如骄奢淫逸、横行不法,重者有僭越逾制、枉杀无辜。
那封奏疏一上,引发了朝中轩然大波,言官们纷纷进谏,主张严惩成王,先帝念及血脉之情,下旨从轻发落,削其封地,着令成王举家迁至京中。
本朝的各位亲王本在京中开府建牙,只是这些府邸大多空置,因为按律例亲王不能离开封地的,无诏不得进京。
当时对成王的惩处看似并没有什么,依旧保留他的亲王爵位,不过是少了些封地食邑,可他在封地上本无人管束,到了京中便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,手中并无任何实权,不过担着王爷的虚名而已,日子自然不会快活了。
不仅如此,他赵琮还得夹着尾巴做人,否则又被哪个言官盯上,参他一本,日子便更不好过。
想他堂堂亲王,落到如此地步,虽说那些罪状一一属实,也都是他赵琮自己犯下的。可当朝的那些亲王哪个在封地上又真是老老实实的,单他赵琮被言官拿出来当靶子,大家心知肚明,是因为他与大学士江惟仁有过节。
那时的江惟仁已经扳倒了沈注,成为文官之首。
弹劾赵琮的那封奏疏虽然不是他所写,可翰林院一个小小翰林,若是背后无人撑腰,再大的胆子也不敢弹劾亲王。更何况,那封奏疏一出,言官们立马对赵琮群起攻之,奏本如雪片一样送到御前,先帝便是想把事情压下去都不行。
这背后,除了江惟仁还会有谁。
赵琮只能认命,到了京中之后果真安分了许多,先帝仁慈,对他也多有安抚。
那时候晏清是中宫皇后,赵琮也不傻,自然想着要好好利用这层关系,便让晏渝多到晏清跟前儿走动。若出了事还能求晏清在先帝那儿说说好话,碍着帝后的面子,江惟仁也不敢再继续针对他。
晏渝同晏清姐妹之间一直还算和睦,出了这样的事,她自然要遣人去慰问一番。
当初晏渝随丈夫入京,可她母家却在江陵,在京中算来算去也就晏清还是未出五服的亲人,晏清虽打心底对姐夫赵琮十分厌恶,可对这个姐姐却一向尽心照拂。
想着她年纪轻轻就丧夫守寡,日后又要霜居京中,不能回乡,膝下惟剩一个世子,孤儿寡母的,实在可怜。
晏清本想着是否自己亲自去成王府一趟,没想到晏渝倒先入宫求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