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8章 铤而走险
莫说她了解他的品性,就说他真是爱慕富贵,谋杀太子,这样不要命的事,对他而言实在不是什么明智之举。
江惟仁没有说话,当初他的确是怀着必死之心,他让程祁玉在红丸里下了过量的丹砂与红铅。
太子一死,世宗必然追查,可他当时依附的是蔡雍一党,他将与赵淳的私信都销毁了,伪造好了与蔡雍密谋进献红丸的证据,想着若是世宗追查,自己死罪难逃,却不会牵连到英王府,更能拉蔡雍下水。
谁知道,世宗直接昏厥过去,连日不醒,后来更是直接驾崩离世,赵淳将大理寺匆匆结案,掩盖了真相,并擢他入内阁,不久后查办蔡雍一党。
上天垂帘,他才得以侥幸的死里逃生,也终是扳倒了蔡雍,为晏澜报了仇。
这样做自然不是为了自己,如果真让太子登基,英王府必然有覆顶之灾,她是英王妃,断没有什么活路。
所以,他必须铤而走险。
“我是先帝的侍讲,自然是希望先帝登基为帝,冒些风险而已,没什么大不了的。”他走到她身前淡淡道。
他这是说自己是为了赵淳才如此,晏清不傻,那之前,赵淳于他有过什么大恩?当初他被贬出帝京,赵淳为了不受党争牵连,都没有向陛下为他求一求情,若说知遇之恩,反倒是蔡雍对他有知遇之恩,让他得以起复回京。
只为了让赵淳登基,何至于要蹈死不顾。
她仰着头,眼睛红红的,泪光就在眼眶里打着转,倔强地不肯落下来,一张小脸凄凄楚楚,叫人又爱又怜,他难以自控,一把就将她揽入了怀中。
江惟仁故意言辞闪躲,就是不肯承认那么做是为了她,不过是怕她内疚,怕再添她的难受。
为她做的一切皆是他甘愿,不求她知道,更不求她回报。
可晏清不傻,她在听陈敏说了当年的经过,只要站在他的立场,想一想厉害关系,就能清楚他那样疯狂的举动,究竟是为了什么。
她将头埋在他的前襟里,极力忍着,不想泄露了自己的脆弱,可一想到当初若不是巧合,世宗下令彻查,他将会面临的是什么。
他说,他没了亲族,没了妻室,孤身一人,便是死也不怕。
可她怕,怕极了。
那时他背负着骂名,连她也带着对他的重重误会,若那时他真死了,那些误会便永无澄清之日,她也永不可知,他曾经为了她付出过什么。
晏清终究没能忍住,埋在他的胸口抽泣了起来,这些年的委屈好似在这一刻都浮上了心头,哭得也越来越厉害,整个人都微微发着抖。
“江惟仁,”她拽着他的衣袍,哽咽着道,“你混蛋!”
知道她是想到他过去面临的危险才如此难受,见她这样在意自己,他自然心里无比受用,可她这样哭着,他又心疼不过。
江惟仁叹了口气,捧起她的脸,看着她水光氤氲的双眼,低声道:“哭什么,一切都过去了,你看,我这不是好好的么?”
他拿着袖袍去给她擦泪,晏清却嫌弃地推开,自己从怀中抽出了绢子,擦了擦眼睛。
“你这个傻瓜,”她红着眼睛抽泣道,“天下没有人比你更傻了……”
“嗯,”他轻轻答,目光里摇曳着殿内的灯火,偏头看着她,“娘娘说什么都是对的。”
晏清抬头看见他含笑的目光,听着他油嘴滑舌的强调,不由狠狠剜了他一眼。
她自然不知此刻自己的眼波流转,有多令他心动。
她的眼里还有泪光,而他的身影映在她的泪光中,殿外夜色沉沉,殿内烛光摇晃,这一刻如此静谧,仿佛人世离他们已远。
江惟仁上前再度将她拥入怀中,晏清仿佛是累了,没有挣扎,顺势就靠到了她的肩头。
太难得……
江惟仁以为她会推开自己,他想起过去,每一次靠近的时候,她色厉内荏含着薄怒说“放肆”的模样,本以为今日她也会如此,哪知她如此乖顺,简直叫他受宠若惊。
他不明白晏清此刻内心的挣扎,理智在不断告诫自己要谨守住距离,要在此刻推开他,可内心却有一个小小的声音,挣扎着,带着痛苦,仿佛在说:“就这一次,放任自己留在他的怀里,能感受他的温度,能闻着他的气息,一次就好了……”
“清清,”他在她耳畔轻声问,“你还是在意我的,对么?”
他的声音放得很轻,像是小心翼翼地,在祈求她的一点施舍。
晏清不敢回答,只将头埋在他的襟前,一言不发,过了一会儿,她终于支起了身子,也终于推开了他。
“江惟仁,”她声音暗哑,低低道,“过去如何不提,到了如今,我们已经再无可能……”
“为何不可能?”他目光灼灼地看着她,“这世间事,于我而言只有不愿,没有不能的。”
他此刻语气虽淡,可这一句话带着千万人亦往矣的决然与坚毅。
“可我有,”晏清避开他的目光,“我不能对不起我的身份,更不能……对不起先帝。”
江惟仁眼瞳一缩,眼底闪过一丝惊痛之色,唇边浮起一丝苦笑,低声道:“果然……说来说去,都是先帝。”
他险些都要忘了,她从来不曾属于过自己,她是别人的妻。
忽然想起,成化二十四年,她要嫁入英王府,他千里纵马赶回帝京,片刻都不敢歇,却终究还是晚了,他骑着马停在王府外,一门之隔,却成了天涯。
他漫无目的地走在空无一人的街巷里,那夜暴雨倾盆,仿佛连老天都想要浇熄他心头的最后一点残念。
后来他被从甘州调回京中,为了英王府的安危,就断了与赵淳的联系,直到太子暴毙,世宗昏厥不醒,赵淳召他去英王府商议对策。
他甚至还能清晰地记起,那一晚婢女来给赵淳送热汤,说:“殿下,这是王妃亲自给您炖的汤,为了熬这汤,王妃在灶前守了整整两个时辰,王妃说了,要奴婢看着您喝下去才行。”
他看到赵淳笑了起来,眼里是藏不住的满足与欢喜,对那婢女道:“不是说了,让你们拦着王妃,不让她再亲自做这些么?”
那时他就坐在赵淳的身前,心里痛得麻木了,还要装作寻常。
“那好,”江惟仁忽然握住晏清的双肩,看着她的双眼,“晏清,你明明白白告诉我,你对先帝,究竟是感激之情还是男女之爱?”
晏清没料到他会这样问,只茫然看着他,仿佛不知如何作答。
“只要你说你对先帝是男女之爱,并且心中再无他人,那我便谨守臣子的本分,从今往后再无僭越之举。”
晏清张了张口,却又止了声,要她怎么回答,不敢说真话,更不愿自欺。
江惟仁仿佛漫不经心一般,在她耳畔道:“你不是想要我娶妻么,那日你说得没错,为了身后着想,我也该再讨一房妻室。”
晏清的脸色越来越白,手将袖口攥着,连指节亦有些发白。
江惟仁还在继续,“起初感情不深也没什么,只要日日相对,时间一久,想来也会恩爱到白头。”
忽觉手上一紧,原来是她攥住了自己的手腕,她仰着头,就那么睁大眼睛望着自己。江惟仁忽然一下子心就软了,他还没开口,就见她眼睛一眨,眼泪便如滚珠一般顺着脸颊滑下。
连晏清都不明白,为何在他面前,自己仿佛有流不尽的眼泪。
他终究是不忍,仿佛无可奈何,最终低叹了一声。
“好了,我不逼你,”江惟仁伸手,替她将颊上的泪痕抹去,“不过就是一辈子,半生都过去了,我继续等着就是了。”
等两人走到殿外,才发觉此刻外头下起了薄雪,当初世宗来瑚山行宫赏雪景时,下旨在行宫里种上了万株红梅,而这玉阆阁,正好就在梅林的中央。
远处是绵延开去的梅株,虬枝横斜伴着红花点缀,枝干上已经覆上了雪色。
“这红梅映雪,是瑚山的盛景,臣还未曾见过呢。”江惟仁低声感叹。
其实晏清也不曾见过,她来过瑚山一次,却并未到这玉阆阁来,她没有再动身,仿佛也被眼前的雪景所吸引了。
可这样的夜里,即便檐下悬着成串的宫灯,也照不尽殿外浓重的夜色,又哪里能看清隐在夜色里的红梅,放眼望过去只是沉沉夜色,和近处纷扬的雪花。
江惟仁站在晏清的身后,目光沉沉,他虽不曾见过这玉阆阁里的红梅映雪,可有她在身侧,便是看一场再寻常不过的雪,也是盛景。
红梅看不看得见有什么要紧,他想要看的,不过是眼前人。
两个人都没有说话,就那么并肩站在檐下,外头的雪似乎越下越大,四周安静极了,仿佛都能听到雪落下的声音。
可于他们而言,等这样静谧相处的一刻,已经耗尽了十多年。
人生几何,还能有多少个十年……也不过是白驹一隙,匆匆过眼。
晏清的眼中又有泪水涌出,可她眨了眨眼,没有让江惟仁再看见,她看着外头一团团的雪絮,忽然有一种回首已是百年身的错觉。
回头时,却发现他却是在看着自己。
江惟仁此刻的心中何尝没有感伤,半生坎坷,官场浮沉,甚至几度生死,他并非是无所畏惧的,他也不过是个凡夫俗子,知道富贵荣宠转瞬便可成空。
他想要留住的,唯有一个她。
多希望这一刻,他们已经是霜鬓白头了,多希望经年之后,还能与她这样一同并肩看雪。
无论这天地有多浩大,于他而言,只要身侧有她,余生便足矣。
第二日,御驾回銮,晏清也回到了宫中。
除了文德殿议事,她与江惟仁也少有相见的机会,便是见了,他也的确恪守着臣子的本分,克己守礼。
转眼冬去春来,可这一年的春天,似乎注定不太平。
这一年的春汛来得比任何一年都要迅猛,尤其是沄江,江水暴涨,竟将清源、江陵等几个州府境内的堤坝冲毁,无数良田被淹,百姓流离失所,一下子便有十多万的灾民无家可归。
沄江沿岸几个州府的堤坝明明在去年刚刚加固,可这才第一场洪汛,就给冲垮了。江惟仁哪里不明白,当初朝廷下拨的固堤款项,被下头的官员们一级级贪没,真正用到加固堤坝上的,已是寥寥无几了。
他责令都察院严查,倒是查出了几个官员,却是几个无足轻重的小官,那些被贪没的款项究竟流去了哪里,还是没有结果。
就在这个时候,因各州府都紧闭城门,严防流民涌入,以致于城外的流民发生了暴动,淮左路的总督声称这些流民都是乱党,直接派兵镇压。
灾情本就重大,若再激起民变,后果不堪设想,于是江惟仁决定亲自赶往淮左。
他一去先是安抚流民,户部下拨的赈灾银两加上各地藩库的库银都拿来先赈济了灾民,等流民都安置之后,再查办各级官员。
他亲自查处,涉案的官员纷纷落网,本来案子已经快要办完,不久就可以回京了。
就在这时,赵元接到淮左传到京中的急递,首辅大人遇刺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