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7章 猜测真相
回江府的路上,薛时英同江惟仁一同坐在马车里,她本以为他会质问自己,究竟对晏清说了什么,可他一路抿着唇,目光沉沉,别说是同她说上一句话,就是目光都没有向她投去一眼。
马车驰过夜里的街巷,安静得只有车轮辗着地砖的声音。
“姐夫,”她低低开口,“你是真的决心要让我嫁人么?”
江惟仁淡淡答:“过去是我太纵着你了,你已经及笄了,本来早就该议嫁娶之事,却由着你,到如今闹出这么大的乱子。”
“我知道,你对我好,是因为心中对姐姐的那份歉意,”她苦笑起来,“或许总有一天,我会把这份歉意都给消磨殆尽,到那个时候,你怕是连看我一眼都不愿了……”
马车悠悠停下,车夫的声音从外头传来,“大人,到了。”
江惟仁正要起身,薛时英却拉住了他的袖子,她眼中有强忍的水光,可眼中一片坚定,“姐夫,我想求你最后一件事。”
“你说吧。”他看着她。
薛时英十分平静地答:“我想去太华峰的玉清观带发修行。”
她这些时日举动出格,今日与晏清一番纠葛时形若疯癫,可其实内心里再冷静不过,就是这份冷静,所以才绝望,所以才疯狂。
她所求,甚至不是想要他真的会爱上自己,她不过是想要永远在他身边,可这注定是奢望。
既然如此,与其被嫁与他人,她宁愿如此决绝。
关于薛时英前往玉清观,江府对外说的是她为了养病暂时去道观里清修静养,并未说她是代发修行,可仍然止不住外头的议论纷纷。
曹定真知道后虽然震惊,可想到江惟仁既然都决定让她去,这背后自然有些不能说的缘由,便也没有过问。
最无法接受这一结果的是赵元,前些时日他帮着薛时英躲在宫里,以为她只是一时不开心,怎料她回了江家之后,就传来要去道观的消息。
他不敢去问曹太后,又想到那日是晏清带着薛时英去见江先生的,便只能去见晏清,求她劝一劝江先生,不要送薛时英去太华峰。
“阿元,”晏清叹道,“你怎么不懂,这是清和县主她自己的意思。”
“她怎么会想去道观里,”赵元皱眉道,“她不过一时使气,若真是养病,犯得着去那太华峰上头么?那里哪能有京中方便,她是糊涂了,可江先生不能由着她真的去了道观里啊!”
“无论她是一时负气,还是真的想要入道修行,这既然是她自己的意思,就只能等她自己想通。你若真是担心她,又怎么能不顾她自己的意愿?若是强将她留下,她也不会开心的。”
赵元低着头,心中难受,无可消解。
他自小身边既无什么兄弟姊妹,也无什么玩伴,先帝对他教导严厉,便是身边的宫人内监也不能与他亲近,除了嫡母晏清和生母曹妃,最亲近的人也不过是张大伴。
自从薛时英被封为县主,时常入宫来,曹太后大约也是觉得他过去孤单,便由着薛时英陪着他。他们一起在禁中看马球蹴鞠,一块去猎场里驰马,一起在西内看那千只白鹤飞上青天……
他曾经一度以为,阿姐会一直陪在自己身边。
后来,母后告诉她,阿姐不会陪着他,因为她总会嫁人为妇。他忧伤地想,若是她是和心爱的人一起的话,即便自己会重新变得孤单,至少也是为了她的幸福,可如今她去了道观里,或许就再也不会回来。
“娘娘,我想要阿姐她开心,也想要娘娘不再生病,想要母后可以少些担心,想要先生不那么操劳,”他拉着晏清的衣袖,低落地道,“他们说我是天子,可原来天子,也有这么多办不到的事……”
晏清听了他这一番话,心中也涌动出愁绪来,再想要伸手去摸摸他的头,忽然发觉,已经要抬着手去够了,于是她落寞地将手收了回来。
她惆怅地答道:“江先生一定教过阿元那首诗吧,‘对酒当歌,人生几何,譬如朝露,去日苦多……’人生可不就如朝露一般,欢愉的时刻匆匆而逝,失去和遗憾却长久于心,这是人力所不能及的事,便是君王也无可奈何。”
赵元冲她点头,“我想阿姐她总有一天会想明白,也会回来的,对么娘娘?”
晏清仿佛被问住了,看着他期待的目光,想点头答是,可心里却明白,这世间之事都不过是彩云易散琉璃脆,错过太容易,重逢却寥寥无几。
赵元走了之后,扶缨才进到殿内来,“娘娘,陈公公来了。”
晏清点了点头,答:“让他进来吧。”
陈敏捧着一叠卷册进来,跪地行礼道:“奴才参见太后!”
晏清点了点头,他起了身,“太后命奴才办的事奴才都办妥了。”他将卷册都呈到晏清身前的炕桌上,“这些就是北镇抚司查到的东西。”
晏清拿手摁了摁,“这么多……”
陈敏向她解释道:“沈大人当初出事,是受宁王世子谋逆的牵连,宁王是先帝的伯父,宁王世子谋逆是由江大人一手揭露,密奏了先帝,先帝命锦衣卫暗中调查,直到确定谋逆属实,才令大理寺介入。
“这些案卷,都是北镇抚司当初留存的副本,奴才亲自去经历四寻到的。听当初参与过那件案子的人说,沈大人的书房一整个都被镇抚司搬空,往来信件全都记录在册,不光是与宁王府的,还有他与宁王有干系之前的……”
晏清捡起一本来查看,那正是陈敏所说的,沈注成为宁王女婿之间的那些信件。
当她合上那些卷宗时,陈敏明显察觉到她神情的变化,晏清极力压制着内心的波澜,又问陈敏,“这些哀家知道了,还有另一件事呢?”
“当初献章太子的死是先帝审理的,锦衣卫经历司留存的卷宗都按着大理寺当初结案的结果来写,太后想要知道的事,奴才没有查到卷宗。”
当初献章太子因服红丸暴毙,世宗本就病重,遭此打击之下更是人事不知。
所以案子是由当时还是英王的赵淳来查办的,赵淳将那案子拖着,不久后世宗驾崩后,却将大理寺匆匆结案,其中肯定是猫腻,可想要查清却肯定不容易。
晏清有些失望,陈敏却继续道:“可奴才命镇府司的人暗中再去查当初办过那件案子的人,却查出了一些蛛丝马迹来。”
这一年的孟冬,恰逢三年一度的恭谢礼。
大虞朝的历代皇帝都会在这一天,率百官前往西郊的玉灵宫行恭谢礼,往常都是皇后与后妃们随行,可赵元如今还没有册后纳妃,两位太后便跟着一同前去。
之前的恭谢礼都是当日便要回銮的,可从世宗开始,又在玉灵宫旁的瑚山山麓修建了行宫,从此以后的恭谢礼,帝后都会在留宿行宫。
晏清曾经陪着赵淳来过一次玉灵宫,也在瑚山留宿过,瑚山的景致不错,因山上有茜色的山石,如珊瑚一般,所以才有了瑚山这个名字。
恭谢礼行完后,会在斋殿设宴,晏清和曹太后自然都会出席,宴上赵元要给群臣赐酒,江惟仁作为百官之首,会上前回敬皇帝。
等宴毕,晏清与曹太后各自赶往寝殿歇息,随驾的宗亲们见两位太后走了,便撺掇着赵元在玉阆阁再设曲宴,召教坊司来歌舞助兴。
曲宴是宫中私宴,多数都是皇帝与皇族宗亲们一块儿饮酒作乐,宫里规矩大,赵元好不容易出来一趟,自然乐得答应,谁知到了一半,博阳侯等几人非让赵元把首辅大人也请来。
博阳侯虽然年纪不大,可辈分却高,赵元也饮了些酒,正在兴头上,便让宫人去将首辅也请来。
他哪里知道博阳侯打的什么算盘,倒是张芳长了个心,让人把消息禀给圣懿太后,这博阳侯虽然只是个侯爵,却是陛下的长辈,没人镇得住。
晏清一听就皱了眉,“那博阳侯就是个酒鬼,要是喝醉了闹起来,哀家倒看要怎么收场。”
其实她更担心地是赵元喝醉,想了想便让扶缨传辇,亲自去看。
她哪里知道,博阳侯等几人的目标其实是江惟仁。他们是听闻首辅大人的酒量莫测,千杯不醉,平日里谁敢灌首辅大人的酒,如今打着陛下的招牌,想着要试一试传闻是不是真的。
可晏清到玉阆阁的时候,玉阆阁里宴会已经散了,只有赵元与江惟仁还在,她看向张芳,那意思是分明没什么事,却让她折腾这一趟。
她还真冤枉张芳了,她若早来一步,就能看到博阳侯醉倒时的模样了。
张芳只得据实以报,“博阳侯非要跟江先生拼酒,陛下也有些醉了,博阳侯身份摆在那儿,奴才们不敢造次,多亏了江先生。”
江惟仁也没用什么办法,几个宗亲都是陛下的长辈,动也动不得,几个人一心拉着他拼酒。他便让宫人们直接把杯盏换了,换成海碗,几下就把人都彻底喝趴下了,宫人们这才陆陆续续将人都扶下去。
晏清听完脸都青了,见赵元晕晕乎乎的样子,只能忍着怒气让张芳把人送去寝殿,回头就见江惟仁正好整以暇地看着她。
她却不愿再看他,只吩咐宫人,“去端醒酒汤来。”
江惟仁却道:“不用了,我没醉。”
晏清冷哼一声,讥讽道:“是呢,首辅大人海量啊,喝倒了一群人,好不厉害!”
听她这么说,他的眼里反而浮起了笑意,又饮了些酒,这样看过去,眉眼都变得柔软了起来。
晏清看了看身侧的宫人,淡淡道:“都下去吧。”
见殿内只剩了他们两人,江惟仁含着笑道:“看来太后这是有话要对臣说。”
“江惟仁,你居然在阿元面前跟那几个宗亲拼酒量,你这算什么帝师?”
江惟仁点着头,“太后说的是,是臣的不是。”
晏清见他那笑意盈盈的样子,只觉得怒气更甚,胸口起伏着,想了想便道:“算了,我没什么话同你讲,明日就要回京,你早些休息吧。”
说着,她就要往殿外走去,江惟仁好不容易能得这与她独处的机会,哪里能让她就这么走了,伸手拉住她的手臂,她往后一退,便抵上了他的胸膛。
“胡说,你分明是有话要同我讲的。”他低声在她耳侧道。
她一把推开他,正想骂他放肆,又想起瑶华宫前那一晚,知道这个人平日再正经不过,真耍起赖来,就是最大的无赖。
未免重蹈覆辙,她立马站得离他远些,他见了微微皱眉,还未开口,就听到她忽然低声道:“江惟仁,我问你,当初你依附蔡雍,到底是为了什么?”
江惟仁一愣,仿佛没有听清一般盯着她。
“你是不是……为了给晏澜报仇?”
那两个字,仿佛像某个封印,那些压下去的回忆,像是被撕去了旧疤一样,又再度浮现了出来,带了隐隐地疼痛。
“我看了你曾经给沈注写的信,”见他不答,晏清继续道,“你假意逢迎,得到蔡雍的信任,然后与沈注一明一暗,寻找机会扳倒蔡党,对么?”
之所以会对过去起疑,是因为那晚薛时英的话,她对着晏清说:“我姐姐为了姐夫的前程可以牺牲自己,可她哪里知道,他要这前程,却是为了你。”
晏清不明白,江惟仁求前程如何是为了自己。
于是,她便让陈敏去查当初的事,才知道他当年背负的那些骂名背后的真相。
江惟仁却笑了笑,“当初满朝大臣都依附蔡雍,我和他们一样,也是不过为了荣华富贵而已。”
“那献章太子的死呢?”她盯着他问。
江惟仁的神色一下子就变了,震惊地问:“你都知道了些什么?”
她知道真相的时候,比他此刻更加震惊,她没想到他那么大胆,那几乎是舍命一搏。
“献章太子身边的那个扶鸾的道士,叫程祁玉,是江陵人士,由赵殊引荐给太子,可其实这个人,却又是你引荐给赵殊的。”
晏清看着他缓缓道,“那程祁玉因给献章太子进献红丸,致使太子毙命,他虽因此服毒自尽,可只要一查就能查到你身上来,你为什么要那样做?”
他当初的举动,无异于是引火自焚,若不是世宗因为太子的死讯打击过大而昏迷不醒,当时只要下令让锦衣卫一查,便能查到他身上去。
“谋害太子本是夷族的罪,可那时我已经没什么亲族了,唯一的妻子也已经离世,孤身一人,倒没什么可怕的。
“你看我这不是赌对了,因为帮助先帝夺得皇位,他对我恩赏有加,让我入内阁,升首辅,到如今执掌国政。”他淡淡说道,仿佛当初经历的动魄惊心不值一提。
晏清盯着他,眼中却渐渐湿润,低低道:“不过是运气罢了,世宗听闻噩耗当场昏厥,你才有机会销毁证物。先帝又给大理寺施压,可你们更没料到,不久世宗便驾崩了,先帝登基,你这才逃过一劫。”
可那不过是巧合,他素善谋断,如何不知道自己那样做,能全身而退的可能几乎没有,与其说是拼死一搏,不如说他是带着必死之心。
“你知道我的,一贯喜欢剑走偏锋,富贵险中求,向来如此。”江惟仁避开她的目光答道。
“若是为了富贵,为何你要在那个时候杀掉献章太子。若我记得不错,太子的宠姬便是当初那清波楼的顾玉倾,她一心为你,献章太子也因此对你格外高看。等太子登基,你照样有富贵可享。”
晏清垂下目光,低声道,“那时候世宗病重,若他突然驾崩,便是太子登基。谁都知道,太子一向对先帝恨之入骨,若他登基,英王府便再无活路。”
她哽咽得几乎手不出话来,声音也变得沙哑,抬头看着他,“你没有理由非杀了太子不可,所以,你做那一切,并不是为了自己,对不对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