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2章 旖旎之吻
这一句话,听得晏清心惊肉跳。
“你们都下去……”她吩咐四周的宫人们。
宫人们陆续退下,殿门外就剩了两人,远处传来夜风拂动草木的声响,却更显幽静,镀一身清浅的月光,他缓缓走到了她的身前。
“穆文菱……”他看着她,双唇轻启,一字一顿地念出这三个字,那态度模糊不清,不知是喜是怒,顿了一下,然后低声问,“是吗?”
她仰头去,和他双目相对,他站在她身前,挡住了身后的月光,使得一双眼睛如深水里的静流一般莫测。
“你想说什么?”晏清努力想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镇定而平静。
他低下头,却没有再看她,神情装得再平静,也依旧泄露了眼底的痛楚。
“清清,你想让我娶她?”
那日清思殿上,她的一举一动他都透着反常,今日这瑶华宫里,她的一字一句他也都听到了,她动了怎样的心思昭然若揭,他又如何猜不到。
理智上能知道她的目的,可心里,却如何也猜不透她为何这样做,不肯相信,她竟真会希望他娶别人……
晏清淡淡答:“我怎么想有何重要?先生的身侧确实需要一位佳人,若是先生不喜欢穆家的女儿,京中有的是合适的女子,想来总有入得了先生的眼的吧。”
闻言,江惟仁竟笑了起来,那笑淡淡地停在他的唇边,既带着几分风流,又带着几分苦涩。
“明白了……”他低声道,说完抬头看着她,“你想要的,是我娶妻,不管穆文菱或是这天下任何女子,谁都可以,是么?”
“当然要是先生属意的人。”她装作坦然的回答,却不敢直视他的双目。
江惟仁轻轻点着头,然后道:“我的确已心有所属,若我说出来,娘娘真的可以做这个主么?”
晏清被他这一问问得一怔,神情微滞,还没来得及回答他,江惟仁已再度开口:“方才在殿上,娘娘说我孑然一身,身侧连个知冷暖的人都没有。”他缓缓说着,声音在这夜色里带着一种迷离的温柔,“又说,我膝下无子……”
他声音压得低,所以也凑得更近,“既然娘娘要体谅臣,何须劳烦旁人……”
他低缓的声音伴着此刻的夜风更显缠绵,可说出来的话,却惊得晏清心头一跳。
她蓦地仰头,睁大双目瞪着他,怒不可遏道:“江惟仁,你大胆!”
江惟仁唇边的笑意却更甚,只盯着她此刻含怒的模样看着,仿佛在他眼中,连她生气时的样子都是悦目的风景。
“解铃还须系铃人,我孑然至今是为何人,娘娘难道不知?”
晏清的目光彻底地冷了下去,“与我无关,为何要知?”
江惟仁目光微黯,不远处檐下悬的宫灯连成一串,有烛光映在他的眼底,带着一种说不上来的凄楚之意。
“我此生所做的决定,好坏不论,却都谈不上什么后悔的,”他声音低了下去,“唯独有一件,叫我至今追悔莫及……”
他顿了顿,仿佛那个决定让他连再度提起都有些艰难。
“不要说了……”晏清摇着头答。
晏清想避开,下意识地就往后退,踉跄一下,江惟仁眼疾手快,伸出手去拦腰将她揽住。
他的手一用力,晏清就跌到他的怀中,她回过神又一下子挣开了。
江惟仁瞧着她此刻的模样,心下了然,若是她真的能坦然面对过去,又为何不敢听他说起,她若还不能坦然面对,那便是没有将自己彻底放下。
他想到她从绣岭赶回京,想到她忽然将那穆文菱召进宫里,又在这个时候生出心思想让穆文菱嫁给他。
一切难道只是巧合?
江惟仁忽然眼前一亮拉住她的手腕,手上一个使力,又将她拉回自己身前,他俯下头,目光灼灼盯着她轻声问:“清清……绣岭那晚的事,你记得,对不对?”
晏清极力想掩饰自己心底的惊惶,用力地镇定下来,这会儿连他如此失礼地将自己拉在他身前也没心思去计较,只强自镇静答:“你说什么,绣岭什么都没发生,怕是先生多想了吧……”
她自以为没有破绽,却不知自己的耳廓通红一片,便是在幽微的月光之下也看得分明。
江惟仁再度笑了起来,可这一次,那笑里却是掩不住的欣喜。可他不敢让她看见,很快又敛去笑意,装作平静一边点头,一边轻声低语,“那想来你是真的什么都记不得了……”
晏清一抬头就能看到他的下颌,突然反应过来,自己与他离得竟然这样近了,恼羞成怒之下,用力推开,气急败坏道:“江惟仁,你别逼我惊动禁军过来,如此僭越,你怕是忘了了臣下的身份了!”
她这样的威吓,他却丝毫不在意,又走近一步,缓缓开口道:“既然娘娘记不得了,那臣就来帮娘娘回忆一下,可好?”
晏清还未来得及听懂他此话的意思,就见一团阴影罩下,江惟仁一只手从她身后抄过去,一只手托在她的脑后,像是预谋已久,他从容不迫却又只在倏忽之间,就已倾身吻了下去。
江先生自小有神童之名,什么东西但凡接触后很快就能得心应手。那一晚,他被某人摁在床上亲得浑身无力、动弹不得,真是一辈子最没用的一回。
晏清的吻技当然也不怎么样,可她当时神智游离,全无顾忌,到后来直吸吮得他舌根发麻,误打误撞,叫他沉醉到几乎魂不附体。
江先生每每回忆起来,总是万般滋味在心中郁结,痛定思痛,这一回,自然不能再蹈前耻。
晏清起初是彻底傻了,等到想要挣开,却被他死死箍在怀里,他的唇舌堵住了她所有的惊呼与话语,很快,更让她再无暇他顾。
如江惟仁所料,晏清记得那一晚发生了什么,虽不甚清楚,可身边那个人是谁,又与她做了什么,她都记得。
此刻与那晚的回忆重合,他们唇舌相抵,他的气息盈满她的鼻息,她胸口起伏着,最后终于妥协一般地,拿手圈住他的脖颈。
是在感觉晏清要喘不过气来时,江惟仁终于移开了双唇。晏清此刻双目迷离,她的双唇被他方才辗转吸吮,这会儿红通通的,好不可怜。江惟仁看了看,又再度凑上前,无比怜爱地亲吻她的唇角。
晏清已软成一团,仿佛是他怀中的一捧水,这一次他不再急切,一会儿吻着她的唇角,一会儿又拿舌头去描摹她的贝齿。她像是在挣扎,又像是沉迷,在喘息的间隙里小声嘤咛,那声音让江惟仁难以抵御。
等到他终于肯放过她,已不知过了多久,他一直揽着她,这会儿还不肯松手。
江惟仁再度低头去看她时,发现她眼下竟是泪痕宛然。
“清清,”他捧着她的脸,拿着袍袖一边替她擦泪,一边低声道,“那样让我后悔的事,不会再发生第二次。我既然努力走到离你这么近的位置,怎么会让身边再有他人,你乐意也好,不乐意也罢,我不会再放手了……”
直到乘舆离开,晏清也再未说过一句话,江惟仁目送她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夜色里,身旁的小黄门小心翼翼问道:“先生此刻可是要出宫回府?”
“不了,”他淡淡答,“就直接宿在文渊阁的值房里吧。”
江惟仁躺在床榻上时,一直浮现在脑中的并不是今晚的旖旎,而是晏清的眼泪。
从瑶华宫一路到午门的文渊阁,一路上他慢慢冷静下来,也懂得了她的泪水是为谁而流。
如果他猜得不错,是为了先帝。
这也是为何她突然想要让自己娶妻的原因,晏清的性子他明白,她想斩断和他的纠葛,想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,想让他和她自己,都对彼此死了心。
也想,真正忘了和他的过去。
命运真是爱捉弄人,从前是她先鼓起了勇气,可他却将她推开。这一次,他想靠近的时候,她却这么想逃离。
他们都变了,都已不在是从前的自己。
若是从前,他一定谨受着礼教,不敢僭越,只要能远远地、默默地看着她护着她就好。
成化二十四年,他从甘州回京,彻夜不歇地驰马,却在英王府外看着满地的残红和高悬的大红灯笼,他甚至连她喜轿进门都没能看到。
他前半生过得坎坷,年少家贫,寒窗苦读,二十岁丧父失怙,入京不久又因惹怒圣上而受杖刑,还未得展抱负又因党争被贬,再度起复时却远走塞外风刀霜剑相逼,可都不及那一刻,他看着她嫁给他人时心中的苦。
那不是一时一刻的绝望,是一生一世如蛆跗骨的折磨。
江惟仁想起时芳过世前,那会儿他刚从甘州被调回京,调令刚到就收到她病重的消息,可等他千里赶回京中,她已经快要不行了。
他衣不解带地在病榻前亲自照料,也留不住她日日流逝的生息,那天他喂她喝药,小心地将她扶起来,靠在自己的怀里。
薛时芳的面色已经衰败,那药喝下去根本没什么用处。她自幼跟着父亲研习医术,哪有不懂的道理,不过是为了安他的心,所以一日日艰难地将药都喝了。
两人夫妻几年,外头看着是举案齐眉,江惟仁待她好,可只有薛时芳自己知道,他们之间终究隔着什么。
“夫君……”她饮完了药,靠在他胸前轻声开口道。
“怎么了,不舒服?”他问。
她笑着摇了摇头,仰着头,目光带着眷恋,似乎想再多看他几眼。
“我知道,我与夫君不相配……”她缓缓开口。
他怔住,随后带着愠色道,“胡说什么?!”可看着她虚弱的样子,他又软下了声音,面带歉意,“是我亏欠了你。”
自成婚一来,先是母亲过世,后来他起复回京,整日都是忙于公务,再后来又远赴甘州,一年都见不上一面,夫妻本该是至亲之人,可他们之间又带着挥之不去的疏离。
忙于公务看起来是正当的理由,可江惟仁自己明白,他确定从未与妻子交过心。
听了他的话薛时芳却摇了摇头,对他道:“不相配不单是身份、才情上的,我与夫君不相配是因为我心中的人是夫君,可我知道,夫君心中的人却不是我。”
她的话让江惟仁低下头,对她的歉意更甚。
薛时芳知道他此刻的心情,伸手抚上他的脸,“我这样说不是为了让夫君心生歉疚,而是想告诉夫君……”
江惟仁低头看着她,薛时芳眼中含着泪,目光却已平和坦然,“我想告诉夫君,两情相悦,才堪配。”
他心头如有惊雷响过,那是他心中的迷障,他一直以为最相配不过门当户对。
他配不上晏清,因为他的家世太过卑微,自己穷尽一生未必能有所作为。可沈注凭着父亲的恩荫和沈家的关系,二十多岁便可成六部堂官,这距离天差地别,晏清与沈注在一起,自然好过跟着自己。
可原来,是他错了么……
“夫君,”薛时芳握住他的手,“我走之后,希望夫君能顺着自己的心意,如果继我之后夫君另娶,我希望那会是夫君真正心仪之人。”
两个并不相爱的人,勉为其难在一起,永远不会圆满。
两情相悦,才堪配。那是他在那时才懂的道理。
匆匆一生,何其短暂,可日日夜夜,又何其漫长。
他和晏清,从前已经浪费了太多的时间,既然如今他离她这样近,当然不会再罢手。
失去她的痛苦,尝过一次就够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