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9章 生辰礼物
江惟仁是在她及笄礼的第二日登门拜访的,那会儿晏阁老陪着夫人去了相国寺进香,晏澜又还在军营中。
晏清只能对他道:“实在不巧,江大哥你还是改日再来吧。”
谁知江惟仁却毫不意外地看着她道:“没有不巧,在下要找的人,正是晏姑娘。”
晏清错愕地看着他,见他竟从袖中掏出一物,仔细一看,是个小巧的雕花木盒子。
江惟仁将盒子递与她,轻声道:“昨日是姑娘及笄之礼,这点薄礼聊表在下心意。”
晏清怔怔地接过,那盒子上还留有他指尖的温度,上头的雕花精致,煞是好看。她轻轻打开,只见绸布之上,静静躺着一枚精致的玉簪,花纹简朴,光泽温润,那玉质一看就不差。
这样的礼物,对于晏清而言其实算不得什么,因她爹的身份,有的是人想将奇珍异宝捧到她跟前,便是沈注,就不知送了她多少饰物,哪一件不贵重。
可江惟仁能有这份心,已经让她始料未及。
可他接下来的话,才更叫她震惊。
“上元那日,你说你簪子掉了,那时宣德楼外人流拥挤,我虽见你难过,却不放心让你再寻,后来等人散了,我又回去瞧过,确实是寻不到了。”
他看了看被她拿在手里的那物,轻轻道,“此物自然是及不上那日那支,可也能一用,还盼姑娘万勿嫌弃。”
江惟仁的家门她知道,他如今刚刚升迁,五品的朝官俸禄是不低了,可以这簪子的玉质,能抵上他好几年俸禄了。
“江大哥,这簪子太贵重,”她将簪子装进盒子里,又还了回去,“我不能接。”
她没看到他眼底那一刹的黯淡,只见他忽然一笑,“我还未谢过姑娘当初援手之恩,这东西权当谢礼,请姑娘收下。”
“谢恩?”晏清疑惑道,“谢什么恩?”
“当初江陵,成王有意刁难,幸得晏阁老解围,”他缓缓道,“此事,我还没有好好谢过姑娘……”
晏清惊得说不出话,心下转了几转,只能强自镇定道:“江大哥你想错了,那日我虽在成王府上,可后来却是父亲从别处得知的此事,与我无关。”
“当日阁老曾言,会施以援手乃是受人所托,那此人于我便是有恩,”他毫不避讳地看着她,“此人是谁,想必姑娘最清楚吧?”
晏清不可置信地看着他,想了又想,当初自己托父亲帮他一把,此事只有她与父亲知晓,父亲决计不会主动提起,时过境迁,便是江惟仁再问,父亲也不会多言的,她自己更是连晏澜都未提过。
是,她知道江惟仁有过目不忘的本事,那日她在成王府中,他或许是记住了她的样子,可就仅仅因为如此,他就敢断定劝父亲出面的人就是她么?
当初那件事,在江陵传得沸沸扬扬,父亲有的是途径知道,也有的是理由出手。
想不通,她如何都想不通,忍不住,便只能问出口:“你……你怎么知道的?”
“姑娘这么聪慧,不如猜一猜?”他一双眼睛,目光灼灼,似星辰一般璀璨明亮,看得晏清差点失神。
不待她答,他将那盒子再度推回去,“送出去的东西,哪有拿回来的道理,明日我会登门,除非姑娘能猜中,否则这东西姑娘便是扔了,我也不会收回。”
因他这句话,那一晚晏清思来想去,将当初在江陵见到他时的每一个细节都一一回忆,想了无数遍,直到夜深了撑不住睡过去,也未能想出答案。
第二日江惟仁果然又再度登门,等他与父亲对弈完,晏清迫不及待就将他叫到一边。
“怎么,姑娘猜到了?”他好整以暇地问。
“如你所料,”她丧气道,“我没能猜到,现下可以直接告诉我了罢?”
他面上虽神色平淡,可眼里那点笑意又哪里藏得住,只看得晏清越想越气。
“当初阁老大人将我叫到江陵晏府上,我记得那时厅中有一面插屏……”他缓缓开口。
晏清跟着他的声音回想着当日的情形,没错,自然是有一面插屏,她可不就躲在那插屏的后面么。
“也是巧合,我当时留意了一下,谁知就在插屏一侧……”晏清正听得出神,哪料他忽然又问,“姑娘猜看到了什么?”
她正好奇,被他一问正心急,见他盯着自己,顺着他的目光往下,晏清便看见了自己此刻脚上的那双重台履,也正是一瞬间,她明白了。
那一日,她听得失神,却不知道,他看到了自己不小心露出的脚。
那织锦的重台履,又并非奴婢能穿的,晏阁老携幼女归乡的消息传遍江陵,那鞋子的主人必然是晏小姐,若不是她将此事转告给晏阁老,又怎会在那时在插屏后默默听着。
谜题终于解了,晏清心中情绪纷杂,正惆怅间,却见江惟仁笑着道:“看来那簪子,姑娘只能收下了。”
不过为让她收下那簪子,他用尽心机,让她想了一晚上。
晏清想了想,心中的情绪犹不能平复,忍不住带了丝埋怨道:“既是那样,你直言就是,何苦让我想那么久?”
“是我之过,请姑娘见谅!”他端端正正地给她作揖,可晏清怎么觉得他那目光不仅丝毫没有歉意,更像藏着莫名的欢喜。
多年以后,晏清也不知怎么想起了这一出,怨他捉弄她,那时候的江大人一点骨气都没有,连忙认错,可她哪是轻易能糊弄过去的,不得已,江大人只好自己招了。
“我确实是故意让你猜的,你那时候百思不得其解,那晚上定是将与我初遇时的每一细节想了又想,我想到你又想了一遍,心中便更欢喜一分……”
及笄礼之后,按着两家父母的意思,晏清与沈注正式定了亲,彼时沈注一路高升,进了六部,成为新晋的兵部侍郎。
他年纪轻轻,就已成为朝廷重臣,往后的前途自然也无可限量,更何况两家家门相当,这桩婚事,竟是连晏澜都说好。
“你从前不是总挑他的毛病么?”晏清皱着眉问。
“我的确是不喜欢他,”晏澜一挑眉,“可要嫁给他的人也不是我啊!”
晏清被他这话一下子逗笑,可等那笑意敛去,眼中却似带着一两点淡淡的哀愁。晏澜并未察觉妹妹的失常,只继续道:“况且,那小子对你也是没话说,日后哥哥不在京中,有他在倒稍微放心些……”
“不在京中?”晏清瞪大眼睛看着他。
晏澜点头,“你忘啦?本朝各地驻军三年一更戍,你哥哥既身在军中,又怎么可能一辈子留在京城?”
“怎么不能?”她气冲冲地道,“我不信爹还能同意让你离京,他不愿,谁敢调你?”
晏清说得没错,便是晏阁老没有明着发话,五军都督府那些人,又有哪个不长眼的,敢将阁老家的独子调离京中?
晏澜却道:“离京更戍是我自己提的,爹已经同意了。”
晏清不可置信地看着他,慢慢地,眼中里震惊和愤怒却变成了酸楚,“哥……你就那么想去么?”
晏澜也有些动容,轻叹道:“‘封侯非我愿,但愿海波平’哥哥平生夙愿是什么,你应该明白的,我知道作为家中独子,不能如父母之愿是为不孝,可人的一生只此一次,哥哥不想老来后悔。”
“你也知道不孝,父母渐渐年迈,你既未娶妻,膝下亦无所出,你此去连一点念想都没留给他们,”她忍着鼻中酸意,可眼里却还是泛了红,“父亲会答应你,那是因为他对你的爱,远远超过你对他的。
“因为爱才会如此无奈,可你怎么就忍心真的叫他担心难过?”
晏澜看着妹妹的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,只倔强地不肯落下来,心中也是难受,只能苦笑着道:“可清清,你可知道如今的南境,播州杨氏与朝廷不睦已久,我敢断定此后必有一战。
“我朝只重北边,南境守军单薄,到时候站端一起,不知多少生灵涂炭,我是爹娘生的骨肉,难道前线那些将士就不是么?
“你向来见识不浅,不若寻常闺阁女子那般,应当知道若是人人都只愿承欢于双亲膝下,家国之重又要交于谁来承担?”
“我不想知道!”她的泪终于忍不住簌簌落下,哽咽着,“我只知道,天下有千千万万人,可我的哥哥只有一个!”
看到她哭,晏澜眼睛也涨得难受,叹了口气缓缓道:“好了,哪里有这么严重了,如今不过更戍,又不是要上战场了。
“你也知道我是家中独子,就算去了前线,哪怕是日后真的投身战事,那些守将们,还敢真让我去冲锋陷阵不成?谁敢让晏阁老家的公子有不测,父亲第一个饶不过他,你说对不对?”
如今天下安稳,播州的战火也不过是晏澜的推测,他如今已是参将,如他所言,就算真的到了前线,那些将领们定然也会想尽办法护好他的安危。
若仅仅是更戍,那就更无甚担忧可言,可晏清平日里虽知道哥哥一心所想所念的是什么,真到他要离开身边的时候,心里就万分不愿。
“晏澜,”她恨恨地盯着他,“你要是真走了,我就再也不要见你了。他日你回来了,我也不会理你,你就算写信,我也是不会看的!”
说完,她就转身离去,晏澜知道妹妹的性子,嘴硬心软,可这会儿在气头上,任他说什么也不会听的。
他心头也不好受,看着她远远而去的背影,苦笑着调侃着,“这丫头,等哥哥回来你都嫁人了,到时候想见也不容易见了。”
晏清果真不再理他,直至出发前也一直避而不见。晏澜不敢再添父母忧心,想着江惟仁寻常总会去府上与父亲对弈,与晏清也相熟了,便嘱咐他多看顾一下妹妹。
他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这妹妹,便只能一遍又一遍将她的性子细细说与江惟仁听,晏澜如今对他最信任。
“如今沈注入了六部,整日忙得很,况且两家定了亲,”晏澜说着,并未注意到身前人的神色变化,“如今要避嫌,就更没办法再往来府上,我走后,还望你多宽慰她几句。”
江惟仁点头,“你放心吧,且照顾好自己。”
他出发那天,晏清也赌气并未相送,晏澜神色有些黯淡,江惟仁送他到城外,临分别时,拍拍他的肩。
直到晏澜随着更戍的大军彻底消失在官道上,江惟仁才调转马头,从南薰门入城,可一过城门,他便看到不远处停着一辆马车,此时车帘掀起,正露出那张他再熟悉不过的清丽容颜。
果然如晏澜所言的,她嘴硬心软,面子上拉不下,却偷偷跟了来。
他明白晏清不过是在闹别扭,打马走近,低声对她道:“别担心,更戍期满就能回京了。”
晏清看看他,心底的气也不好对他使,可方才看着哥哥远远离去太难过,话都不想说,只放下了帘子。
江惟仁也不再开口,等晏家的车夫赶马离去,他骑马便跟在她的车窗外。
晏清自然听得到帘外的马蹄声,也不知过了多久,马车行至闹市处,繁杂的声音盈耳,再听不见车外的马蹄声。
她忍不住打起车帘,可往外一望,只见那一人一马还在身侧不远处,他身姿英挺,阳光将那张清俊的侧脸描摹出惊心动魄的光影,微风撩动他的衣衫,街市上不少女子也正含羞地望着这位骑着高头大马的英俊男子。
外头人声嘈杂,可饶是如此,晏清还是清晰地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,一下一下,格外有力,像是某种她必须要用力掩下才能不让它喷薄而出的情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