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7章 心动烟火
他一边用自己的肩来挡住推搡的人群,一边低头轻声对她道:“晏姑娘,是你啊。”
他的声音清亮,所以在周围嘈杂的人声里显得尤为清晰,像一道清流入耳。
晏清仰着头愣愣地看着他,点了点头后,有些口吃地道:“江……江大哥……”
江惟仁瞧了瞧四周,实在有些拥挤,便轻声道了句:“冒犯了。”
然后握住了她的手腕,带着她,缓缓走到人流稀疏的地方。
人一少,晏清反而觉得不自在了,江惟仁又没说话,她便礼貌地道:“好巧……你的伤全好了?”
晏清是下意识的,她本是真心关切他的伤势,想知道是否无虞,问的时候,目光也自然而然落到了他受伤的地方。
她此刻的脑子也有些糊涂,等目光落下去后才发现,好像不大对,可此时,江惟仁已经看到她那道视线了。
晏清的脸腾地一下红了,慌乱抬起眼来,她若是在此时抬头,便可以看到身前的人的耳廓,颜色也是与她脸上一般的绯红。
江惟仁咳了咳,低声道:“嗯,好了。”
晏清想骂自己,问这个干吗,问就问了,这眼睛还乱看。
“这儿人多,我送晏姑娘回府吧。”他想了想道。
晏清却为难地答:“我是同沈注一道来的,他现在肯定在寻我,我得等他……”
“国子监的沈注沈大人?”江惟仁沉吟着,然后道,“那我带你四处寻一寻,看能不能遇上沈大人……”
晏清点了点头,又想到沈注每次都靠着灯毬找她,她若拿着灯毬,定然会容易遇上他一些,可她出门时又没带银钱,这会儿只得硬着头皮对江惟仁开口:“江大哥……你能不能借我一点钱啊?”
江惟仁哪料到她会问自己借钱,便问:“你是想买什么么?我去帮你买。”
她指了指远处贩卖灯毬的地方,“我想买一盏灯毬……”
江惟仁看了看,人流未散,他与她一同走过去,搞不好又走散了,便将她带到一处灯棚处,那棚子一边挂着一串玉兔样式的灯笼是别处没有的。
“你在这儿等我,我去帮你买来。”
晏清点点头,然后看他背影消失在人群里,她还想着,或许江惟仁还没回来沈注就找来了,可她等啊等,等了好一会儿,见江惟仁已越过人群,向自己走来,
他两只手都没空着,一只手拿着一盏她要的灯毬,另一只手还拿了一串狮子糖。
“这是……”她指着那狮子糖问。
他弯了弯眉眼,“这也是给你的。”
晏清起初还有些疑惑,可她看了看四周,才发现,周围的小孩子莫不是一手拿着灯毬一手拿着狮子糖。
她忽然明白了,江惟仁一定以为她要灯毬是跟这些小孩子一样,不过是为了好玩,虽然她没有开口说要狮子糖,但看周围的孩子都有,便也给她买了一个回来。
本想解释一下这灯毬的作用,可江惟仁对自己买狮子糖的举动似乎觉得非常的周全,脸上的神情分明有一种“现在他们的糖你也有了”的欣慰,晏清只能接过,笑着答:“谢谢江大哥。”
江惟仁还十分体贴地将灯毬拿过去,道:“我来替你拿着吧。”
言外之意,就是你可以专心吃手里的狮子糖了。
就在此时,人群中忽然传来惊喜地声音,“快,要放烟火了!”
今晚的烟火是朝廷置办的,历年皆是如此,京中那么多庆贺佳节的地方,晏清每年都要赶到宣德楼前来,就是因为这里的烟火是最盛大的。
闻言她不禁顿住了脚步,正抬头时,只闻耳边“嗖嗖”数声,再然后半空中就炸开了无数道火光,如一簇簇火树一般,照亮整个夜空,壮观至极。
她与江惟仁就停在那儿,一同抬头望着。
晏清忽地转头,便看到那片璀璨的火光下,他微微扬起的侧颜,如玉琢一般线条优美,泛着莹润微光。
而他如同黑曜石一般发亮的眼里,倒映着夜空里那无数道绚烂的光芒。
直到烟火彻底完了,两人才回过神来。
晏清只能十分傻气地,拿着手里的糖,跟在他身侧走着,为了应付过去,还真的低头去舔了舔那糖。
“可惜了……”她低着头,黯然地道。
声音那样小,竟被他听到了,他靠过身来问:“什么可惜了?”
她看着他,眼中莹莹水光带着一点遗憾,“我的玉簪掉了……”
他没有说话,大约是不擅长安慰像她这样的小姑娘。
终于,在人群的外围,她听到了沈注唤她的声音,又循着那声音,找到了他。
见到她安然无恙,沈注松了口气,可此时他头上已有一层薄汗,可见一直在焦急地找她。
他忍不住板着脸开口:“你知不知道我都要急坏了?”
说着,他就看到了她手里的糖,她明显感觉到沈注的脸更沉了,仿佛在说,我急着找你,你还有心思去买这玩意儿。
她倒是想说这是江惟仁买的,可这样一说似乎更难描摹,正在这时,耳边传来江惟仁的声音,“既然寻到了沈大人,那在下便告辞了。”
沈注与他告了别,与晏清寻到了晏家的马车,回了晏府。
她有些心虚地提起玉簪丢了,他叹了口气,摸摸她的头,叹道:“玉簪丢了有什么,我是怕你丢……”
晏清并不知道,上元这一天,一大早她哥晏澜就跑去了翰林院。
往年的这一天,他都是要去曲江那儿,沿岸的花楼会让自家头牌姑娘出来给大家表演,各家的院子里,也有各式有趣儿的活动,挨着逛过去,到天亮都不想回。
他想着江惟仁定然没有去花楼过过上元,有意想带他去开开眼,谁知被他毫不犹豫地拒绝了。
“我伤虽好了,但久不休息也难熬。”
嗯,晏澜觉得身体为重,确实不能强人所难,只能非常遗憾的嘱咐他好好休息。
“你不回去跟家中人一共过节么?”江惟仁忽然问。
“我爹娘歇得早,惯常家里就多点些花灯意思一下,冷清得很。”
江惟仁状似无意地继续问,“那晏姑娘呢?”
“我家小妹啊,”晏澜笑了笑,“她可不要我陪,她每年都会和沈注一同去宣德楼看烟火,这丫头,喜欢一样东西就不会厌,宣德楼的烟火看了十几年,每年还是兴冲冲的……”
他摇着头,也没在意江惟仁的神色,又打趣道,“对沈注那小子也是,日日见着,也不觉着烦……”
江惟仁点了点头,低声喃喃道,“宣德楼……”
这不是他第一次在京中过上元,可宣德楼的烟火,他还没看过。
转年开春,北契之困既然已解,朝廷的大臣们便也不再为此忧心,世宗已经处置了当初嘉定、郢城失守的守将,又给嘉定增添了兵力。
在朝中众人看来,最艰难的这个寒冬已然过去。
晏澜初跟父亲提自己要去往北疆时,晏阁老自然是反对的,谁知晏澜竟自作主张,辞去了禁军中的任职,只是这一次,面对父亲的责骂,他却并未再顶撞。
“父亲,儿子知道,您自幼曾寄重望在儿子身上”他自嘲地笑了笑,“可儿子一直都在辜负您的期望,文臣武将,忠君护国之心并无高低,儿子平日虽口口声声不屑酸腐儒生,可对父亲却从来是万分敬仰,因为在儿子眼中,父亲不仅是朝中清流,更是能力挽狂澜的中流砥柱,北契破关,儿子一直以为父亲一定会是力谏陛下出兵迎战,可……”
晏阁老一语不发,晏澜继续道,“父亲所思虑的,儿子明白,朝中党争的形势,也确然需要步步为营……可父亲也比谁都明白,这样的苟且求安,会给大虞埋下怎样的隐患。身在内阁,儿子明白父亲有诸多顾虑,也明白父亲深远的谋略,可儿子宁愿做一个没有‘大智慧’的人,没有那诸般思虑,只一心为国,不问其他。”
晏清闻言目光也低黯了下去,她看到父亲袖中那微微发颤的双手,知道哥哥说的每一句话,一定都像重鼓一样敲击在父亲的心上。
她也曾听说过父亲当年,殿试拔筹,意气风发,也曾书生意气,指点江山,她曾在书房中看到过父亲当年写下的文章,虽也显稍显稚拙,可笔下却豪气万千。
那天,父亲拿着江惟仁所写的那封奏疏,说了一句,“到底还是太年轻了……”
话是这样说了,可晏清也看到父亲分明将那奏疏又再看了好几遍。
或许,他是在那些字句里,看到了曾经的自己,和曾经的那片赤子之心,那时的他,又何曾不是“太过年轻”。
只是星移斗转,白驹过隙,深陷朝堂之中,日日争斗,有时为了相争甚至不惜损害家国利益,却是再也找不回曾经的本心了。
父亲的无奈,她或许比哥哥还要透彻明白。
“你去吧,”晏阁老背过身去,不再看他,“你已弱冠,往后的人生便由自己做主了,为父日后不会再横加干预。”
父亲的话中有一种难言的沧桑,从前父子相争,也有多次父亲向晏澜退让,可那都和这一次不同,从前是因为父亲对儿子无奈之下的纵容,这一次,是他真的打算放手。
等从父亲那儿告了退,只剩兄妹二人时,晏清才知道,原来此次晏澜的打算并非是独身前去,而是与江惟仁一道前去。
他们要去的,是北疆十城,这十城连起了北地的边防,也是北地的十座烽火城墙,它们的城池、地形、驻防,不仅决定着边关的得失,更决定了整个中原大地的平安。
两人出发的那天,晏清出城相送,一路上好几次打起车帘,就能看到两人骑马的背影,到了城外长亭,她便要止步了。
晏清给哥哥备下了不少东西,她不停叮嘱,晏澜过来揉了揉她的头,“好了,至多月余,我便会回来了。”
兄妹俩平日里虽时时斗嘴,可正是这样才更是亲近,也只有在晏清年幼之时,晏澜跟着父亲回乡祭祖的时候才离去得久些,况且此次前往北疆,要经历北境风霜,晏清着实有些担忧。
晏清抬眼,看到江惟仁就在晏澜身侧,他神色倒很淡,不像是要出行,倒像与她同是来送行一般。
“江大哥,”她仰头望着江惟仁,轻声道,“你也要小心。”
江惟仁十分郑重地朝她点头,又认真地道,“你放心,我也会照顾好你哥哥的。”
晏澜笑着捶了捶他的肩,“江廷琛你好大的口气,指不定咱谁照顾谁呢!”
晏清却对着江惟仁道,“麻烦江大哥了!”
“好了,走了。”晏澜催促道。
江惟仁回身看了看晏清,“晏姑娘,珍重!”
话音未落,晏澜已挥鞭驰了出去,江惟仁也只能跟随上前,晏清望着两人背影远远而去,直到那背影彻底消失在官道上,这才转身上车返回。